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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珠有泪——读加沃蒂著《肖邦传》

2012年12月14日 15:52 来源于 财新网
肖邦的生命,如一支蜡烛,点燃并照亮家园的命运和美幻的王国,他的肉体便是这融化、滴落的烛泪,流淌、耗竭。他深知生命短促,甚至在他少年时就不断被死亡的念头所追逐

   加沃蒂分析了巴黎的沙龙对音乐生活的影响,实际上,岂止音乐生活,十九世纪的巴黎沙龙聚会对整个社会的文化艺术活动,甚至政治活动都是“性命攸关”的。十九世纪初,斯达尔夫人和她的情人本雅明·贡斯当的沙龙,一时引领政治思想、文学创造的走向。随后,更有雷加米埃夫人主持的沙龙,夏多布里昂是这个沙龙的主角,甚至他之被任命为驻柏林大使,都有赖于这个沙龙的影响。年轻的乔治·桑曾在通信中兴奋地记下拉杜什将带她去雷加米埃夫人沙龙的事儿。诺迪耶被任命为兵器库图书馆管理员之后,他的家成了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汇集之所。马丁-菲吉耶记述了周日在兵器库诺迪耶家中的聚会“在场的诗人中会有人起来朗诵诗歌,可能是雨果、拉马丁或者维尼,也可能是一位怀着出版诗歌希望来到巴黎的年轻的外省人。在那个时代,没有被介绍到这个沙龙,几乎不可能在艺术界成功”。我们知道夏多布里昂曾在居斯廷伯爵的沙龙里听过肖邦演奏,圣伯夫是田园圣母街雨果文学沙龙的常客,而正是他断言“文学中的夏多布里昂和音乐中的肖邦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的桥梁”。

   肖邦和乔治·桑在奥尔良广场的沙龙则被称作“小雅典”。肖尔茨认为,肖邦和乔治·桑在这里“把最不可能组合到一起的客人联系到了一起,他们跨越了通常的政治、社会、金融、艺术的界限”。进出这个沙龙的既有左翼政治家皮埃尔·勒鲁瓦、路易·布朗,又有文学巨擘雨果、巴尔扎克、拉马丁、圣伯夫,也有金融巨头罗斯柴尔德,甚至基佐这类保守主义的政治人物也会光顾。此外,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文人、艺术家,也聚集到肖邦和桑的沙龙里,例如海涅、密兹凯维奇和许多波兰流亡者。海涅后来成了肖邦的知己,对肖邦的音乐有极精辟的评论。而正是海涅把马克思介绍给乔治·桑。那时马克思正在巴黎流亡,又初识恩格斯,两人正商量着弄《共产党宣言》。我们没有马克思去过奥尔良广场的记录,但肖尔茨断定“无论肖邦是否真的见过马克思,他肯定,而且非常直接地见证了现代历史的创造”。

   了解当时巴黎的沙龙生活,有助于我们理解肖邦的音乐,因为肖邦的许多作品是在三两密友的娓娓对谈中触发灵感,谱写下来的,又在朋友圈中演奏。肖邦不喜欢公开正式演出,除非不得已,他拒绝公开演奏。因为他生性疑虑公众,他常问:这些掌声是真听懂了音乐的赞赏,还是出于礼貌?而在朋友中,他放松,坦然,他知道这些人真心爱他,为他的音乐陶醉。在朋友中,他的演奏是交谈、倾诉,是宣泄、梦想,是以音乐构建的晶莹的纯净之邦。甚至那些充满zal 的大波洛乃兹也是光焰明亮,唤起勇毅与高贵的情感。

   加沃蒂在书中引用了一段乔治·桑的记载:

   肖邦走近钢琴,未在意别人在听。他即兴弹奏,漫无目标。他停下来。

   可是还没弹完呢!德拉克洛瓦喊道。

   我并未开始。我什么都抓不到……只有倒影、阴影、起伏部分,无法以固定成形的乐思体现。我找颜色,可连线条都勾描不出来。

   一个不来,您就找不到另一个。德拉克洛瓦接着说,而您会同时找到它们!

   可是如果我只找到了月光呢?

   您会找到一个倒影的映像,莫里斯接口。

   这个说法让神样的艺术家感到高兴。他接着又弹,不像重新开始,因为他的线条很模糊,不确定。渐渐地,我们眼里充满了柔和的色调,与听觉捕捉到的甘美悦耳的抑扬声相吻合。然后蓝色音符出现了,把我们带入透明的蔚蓝夜色之中。

   ……

   一曲美妙的歌。

   就这样,在与朋友们的交流中,肖邦捕捉住稍纵即逝的灵感,赋予它以完整的作品形式。

   肖邦在他的朋友中创造他的音乐奇迹,但这个朋友圈子的核心是乔治·桑。肖邦创作最丰的时刻是在诺昂度过的八个夏天,一生创作的编号作品68件,有30件创作或完成于诺昂。这一段时间,他与乔治·桑相爱,桑照料、鼓励、呵护着他,他也向桑奉献了一生中绝无仅有的实实在在的爱,这爱却以悲剧收场。加沃蒂在书中花了大量篇幅讨论这场爱情悲剧,不过我仍以为话犹未尽。加沃蒂是百分之百的肖邦派,尽管这是他力图避免的。无奈他太爱肖邦,下笔难免苛责乔治·桑。所举事实固然不错,但问题在于视角。

   在肖邦与桑的恋爱中,桑是主动者,并始终主导着这场恋爱。因为事实上,若没有桑这么一位波兰勇士——萨克森元帅的直系后裔,这么一位宣称“当女人沉默之时,我让女人的声音振聋发聩”的女权先驱,以肖邦的性格,这段姻缘根本不可能存在。1836年深秋,李斯特在他的住所法兰西旅馆邀请桑和肖邦做客,这是两人首次见面。见面之后各自对对方的印象极有趣,肖邦问希勒:“这个桑,她真是个女人吗?”而桑却对马里亚尼夫人说:“这个肖邦先生,像个年轻的姑娘。”别放过这初次的印象,可以说这段姻缘一开始就是角色倒错。

   初次见面,肖邦的反应相当冷漠,桑对他没有一点吸引力。因为在爱情问题上,肖邦与常人有着绝大的区别。用加沃蒂的话来说,“如果以爱这个词的完整含义及其后果来衡量,肖邦不爱并不会去爱任何人。这是一个爱情的爱恋者,他培植情感,就像要刻意与其保持距离,并将其置于音乐之中,……他的爱情体验却化作协奏曲、叙事曲和梦幻般的圆舞曲”。事实如此,他的初恋情人康斯坦斯化作了f小调钢琴协奏曲的柔板,他唯一一次谈论婚姻的对象玛丽亚·沃德辛斯卡,也变作了降A大调圆舞曲。从音乐中我们知道,他心中的爱太美,绝非人间所能觅求。所以加沃蒂断言:“除了梦中所想,唯一一个让他有过性经历的女人是乔治·桑,他丝毫不觉得受她吸引,彼此的天性是如此对立,但他无力抗衡对方的愿望。”桑也很快明白了这点,她向朋友倾诉道:“他不能屈服于肉体的粗糙,他要寻找的,并非情妇,而是充满爱的陪伴。”

   显然,异性的吸引力绝非桑堕入爱河的主要原因。桑是被肖邦的音乐慑服了。她听了肖邦的演奏,以她敏锐的音乐感觉和深厚的艺术修养,一下子明白这个文弱的异国青年是个真正的瑰宝。李斯特记录道:“她将肖邦比作自然的低语,自然凭借他的音乐来引导那些才智之士进入某种神秘仪式。”她要把肖邦拉到身边来,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某种她曾在自己的小说中幻想过、描述过的东西:“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和风的瑟瑟声中,汇合一个纯粹、甜润、迷人的嗓音,一个像双簧管似的年轻、颤抖的男子的歌声”(《瓦朗蒂娜》)。只有肖邦最具歌唱性的琴声能达于这种境界。为了这个合于自然的纯美之境,她要爱肖邦,这爱有着男女相爱的外表,但骨子里不是。这其中所深涵的东西至少有三个层次的交叠。

责任编辑:宋宇 | 版面编辑: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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