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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珠有泪——读加沃蒂著《肖邦传》

2012年12月14日 15:52 来源于 财新网
肖邦的生命,如一支蜡烛,点燃并照亮家园的命运和美幻的王国,他的肉体便是这融化、滴落的烛泪,流淌、耗竭。他深知生命短促,甚至在他少年时就不断被死亡的念头所追逐

   身处浪漫主义风起云涌的时代,肖邦通常被当作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但这种分类对肖邦本人毫无意义。据肖尔茨考证,肖邦本人甚至从来没提起过这个词。所以,加沃蒂以为,相比较而言,肖邦的精神气质更是古典主义的。他指出“他对同时代音乐家毫不感兴趣,门德尔松、舒曼、柏辽兹,甚至对李斯特本人,他都不予任何关注。在他看来有价值的,只有过去的杰作和他个人的作品,这位伟大的浪漫派人物,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古典主义者”。肖邦的沉默,表明他内心遗世而独立,他对同行的吝于夸赞,说明他心中另有标准。因为我们知道上述的几位浪漫派大师在一逞快意时,常常流为抒情无节制,耽迷于作品外表的华丽炫目,堆砌出怪诞夸张的音乐造型。

   涅高兹以为,对天生富有创造性想象力的人来说,任何音乐都是标题性的。同理,对他们,一切真正好的音乐都是抒情的。抒情不是浪漫主义的特权。巴赫《意大利协奏曲》之行板,《长笛与羽管键琴奏鸣曲》之西西里舞曲,《哥德堡变奏曲》之二十一变奏,《管风琴三重协奏曲》(BWV530)之慢板,《管弦乐第二组曲》之G弦上的咏叹,更不要提莫扎特那些美不胜收的乐章。岂止是抒情,其婉转低回、一唱三叹真摧人心肝。只是那个“度”拿捏适宜。由理智主导激情,悲哀也带着高贵。作为一个音乐行家,加沃蒂始终在这个传统上考究肖邦的音乐。他举肖邦《前奏曲》op 28为例,认为这组作品表现出肖邦“接续巴赫”的雄心。第一首C大调同巴赫《平均律钢琴曲集》第一集第一首C大调,不仅在调性与音型上明显相关,甚至两首曲子的庄严与宁静也如此相像。我们知道,肖邦后期创作的玛祖卡更是巧妙使用对位技术的典范。可以说,肖邦一生的创作皆托庇于古典主义大师。

   但谁能否认肖邦作品的梦幻性呢?冷月下摇荡波心的《船歌》,寒星里徘徊碧空的《夜曲》,逆旅中怀恋故土的《玛祖卡》……,对听者而言,它是多么不同于巴赫的作品。在巴赫吟诵的地方,肖邦歌唱,在巴赫把路德教的祷文写入音乐时,肖邦把音乐谱入诗行。肖邦的作品精致却不矫饰,抒情却不滥情,忧伤却不嚎哭,绮旎却不风骚。听懂了肖邦的人都能感到他的音乐织体丰厚繁复又晶莹剔透。深灰色的悲哀衬着宝蓝的底色。即使泪水盈眶,泪珠也不落下。极合我们先人“哀而不伤”的审美要求。加沃蒂说得好,“没有哪一种音乐以如此纯净的手段来解说无尽梦幻,正在这点上,本性属于浪漫派的肖邦,从不对某种说不清的歇斯底里般的幻觉让步,即使他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也持守一种古典的严谨”。

   1830年9月,肖邦给好友提图斯写信说“乐谱已放入行李,琴弦已在背包里,背包已扛在肩上,就等着上驿车了”。就在几天前,他告诉提图斯,他要离开波兰,并神奇地预感到,此一去便是与波兰永别。他说“我是去死,但不得不死在异地他乡,而不是死在自己生活过的地方,那该多惨”。11月2日,一个悼念亡者的日子,肖邦离开了家乡,带着他的才华和一杯波兰的泥土。二十天后,华沙爆发了反抗俄国占领者的起义,十个月后,俄国人再次占领了华沙,华沙战败投降。加沃蒂指出“这是一次完全的耻辱,丢掉一切独立的前景,永无复仇的希望”。肖邦在斯图加特知道这一消息,他极度痛苦、愤怒,几乎陷入疯狂。他质问上帝:“哦,上帝,你存在吗?是的,你存在,你不为我们复仇!难道俄罗斯人的罪恶还不够吗?或者你自己也是俄罗斯人?”他记述了这段时间内他绝望的幻象,父母忍饥挨饿,姐妹和心爱的人遭俄国人蹂躏,朋友的坟墓……这一切化作狂风暴雨般的音符,不朽的作品op 10之十二诞生了, 人们常用一个不太恰当的词称呼它《革命练习曲》。

   加沃蒂敏锐地注意到斯图加特悲剧对肖邦的影响,指出“斯图加特的创伤从未愈合,并永远不会痊愈。远离加剧了创痛,他怀念处于征服者铁蹄下的那个城市和一个不得不屈服的民族。这一切活在他心里,直接启发他的音乐。某晚一个学生在他面前演奏《c小调第三练习曲》时,那一声伴随着哭泣脱口而出的呼喊,比什么都更好地描绘出这个高雅的流亡者的真情:哦,我的祖国!”是俄国人的占领使他把自己看作一个流亡者。他再也不会回到他深心挚爱的地方。肖邦的朋友埃利诺拉·齐尔米卡曾在马里昂巴德与肖邦相遇,她在日记中记道:“出于爱国的原因,肖邦决定不回国,而是继续他自愿的流亡生涯。”这条记载极重要,肖邦是因为爱国才决定流亡的。他弃绝了那个“国家”,却把祖国带在心头。

   肖邦极爱波兰,真称得上魂牵梦萦,但他又确实再未踏上波兰的土地。以至我们在谈及肖邦的爱国情怀时,必得辨析此国何谓,而他所爱为何。在古典时代“爱国”的含义相对单纯。希罗多德、修昔底德、西塞罗诸先贤多把爱国当作公民的义务,甚至当作道德要求。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道出了他们心中的国家观:因为祖先的勇敢和美德,“他们把这块土地当作一个自由的国家传给我们”。那时,人们期望其所爱之国是个人自由和幸福的依归之所。在那里有祖先荫庇,血脉绵延,有我们能剪烛西窗、共话巴山夜雨的记忆。人们称此为motherland,母亲的应许之地。肖邦爱波兰,爱的就是它。

   这种爱与忠诚相联。深思流亡问题的斯科拉说:“一旦忠诚是选择的结果,它就是一种承诺。这种承诺发自情感,依托人格,而不出于利益计较和伦理信条。”肖邦忠于对波兰的爱,他化此忠诚为音乐,使被俄国灭亡了的波兰永生于美的天国。由俄国人操控傀儡政府,沙皇兼任波兰国王的那个波兰,不过是耗竭波兰精血的异质的、外在的存在。肖邦并不理会这个波兰,他的波兰在他的玛祖卡里。他深知由俄国人扶植的那个国家不是他的祖国,而只是个占领形式,一套规章,一群官僚,个把君主,可能煊赫于今日,亦可能一朝灰飞烟灭。因而,当有人试图让他作沙皇宫廷第一钢琴家时,肖邦骄傲地回答:“即使我没有参加1830年的革命,我的心和那些参与者是相通的,因此我把自己看作一个流亡者,鉴于此,我不能允许自己接受任何一个别的称号。”这种自觉的流亡,使一个异乡陌客百世流芳。

   另一方面,正像普鲁塔克所说,“缪斯似乎让流放帮助先人完成绝世杰作”。当肖邦自觉流亡到巴黎时,巴黎真正是个“文化首都”,甚至在音乐上,也取代维也纳,成了音乐家聚集的中心。此时,李斯特、门德尔松、柏辽兹、贝利尼、梅耶贝尔、帕格尼尼都在巴黎活动,亦都有名作传世。肖尔茨说“有这么多天才同时出现在一个时代,是史无前例的”。这个群英荟萃的盛景大约只有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堪可一比。这些天才从欧洲各地汇集巴黎,几乎每日见面、讨论、切磋、争吵,彼此赞赏或厌恶,在砥砺中成就一番文化伟业。

责任编辑:宋宇 | 版面编辑: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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