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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君子”的清流遗风

2012年01月06日 13:24 来源于 《财新周刊》
一旦我们个人向善的行为受到阻碍,坚持善的信念就成为了政治行为

  “思享家丛书”即将推出《问道者——周辅成文存》,我有幸先睹为快。读周先生的著作,不免会想起他们这一代学人。20世纪中国社会转型的疾风暴雨,几乎将他们连根拔起。如果说问学于民国时代的这批学人尚能稍葆中华文脉之绪余,而一边倒地学习苏联之后,他们的命运只能是“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姜白石·惜红衣》)。新时代移植过来的意识形态和中华人文传统扞格不入,传统士林的那一套伦理规范枝叶凋零,民国以来的这一代学人也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不过,周先生却有点特殊。虽然他也曾诚心诚意地“脱衣洗澡”,却总抹不掉古代圣贤点燃在心的那一点星火。他不像有些老先生,能横下心来“硬转”,总有点瞻前顾后,左右彷徨。有时心里也责怪自己“跟不紧”,可回来再读读圣贤书,索性下决心当个“不懂事儿”的人。他对那些摇摇摆摆、见风使舵的新潮人士,骨子里鄙夷得很。可天网恢恢,他也只能讷讷其言,顾左右而言他。他绝不去阿谀逢迎,主动趟浑水,自觉不自觉地坚持着那点清流风骨。就是这点清流的气质让我们这些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人依稀得见中华士人的身影。

  “清流”一词不见于中华士林久矣。前些年,似曾见有“文化名流”对之痛加抨击。人在浊流,清流一词便格外刺目,让那些贪婪的眼睛不舒服。

  所谓清流,指那些恪守儒家基本信条的士人。清流之名大行于汉末,但清浊流两分于士林,则早见于先秦诸子。孔子之斥“乡愿”为“德之贼”,而这些乡愿也有士人的面貌。荀子分辨更为详细,他所谓“古之仕士”“古之处士”(《荀子·儒效》),便是清流。荀子对士最明确的要求是“从道不从君”。士参与政治,要以儒家的基本价值追求、仁义之道为依归。这亦即孔孟在荀子之前所确立的基本士则:士志于道。

  在儒家眼中,道既代表一种形而上的终极价值,又代表个人道德修养的至高境界。同时,又是修、齐、治、平的手边规则。可以说,道是士之生存的根本,远超过具体儒士的个人生命。

  中国古代士人心中都不失清流理想,这就要求他们在道德操守上极重廉耻。一个读书人,一旦被清议视为“不入流”,视为“鲜廉寡耻”,就信义全失,无法立足士林。这是因为古之读书人有一套自己的价值标准,“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为己任,不亦重乎?”弘毅之士,在权势与道义发生冲突时,一定会“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孟子·尽心上》)。因为在弘毅之士看来,君位无常,春秋嬗递,而惟有道至高无上,万古不变,统摄着逝水般的现实社会。在古人看来,从本体上论之,道高于势,士人岂可去高就低?

  周先生的人格笃实方正,朴厚自然;他淡薄名利,嫉恶如仇;在学业上问道求真,知行合一,以宏扬人文理想为己任,在大事大非面前循道而行,这些特征都带着中华“士君子”的清流遗风。但是,中国古代士人中的清流并非完美的知识人,他们理性上的缺陷和个人道德操守上的完美并不相称。

  在封建制度下,清流们的政治诉求只能依附于专制王权,他们烂熟于胸的儒家经典,能使他们成为“真君子”,但不能使他们成为有独立批判精神的知识人。而周先生自幼打下了深厚的中学根基,深谙儒学经典中对士人操守和流品的要求,同时他问学于最具开放性与创造性的民国学术界,其学术视野是世界性的。

  周先生是介绍康德《判断力批判》入中国的人,对康德哲学中的理性批判方法了然于心。他所受的现代哲学训练,使他具备了现代理性所要求的批判精神。同时,他所喜爱的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教诲他把人类终极关怀放在心间。周先生的批判理性使他对社会与政治的关注贯穿着西方人文精神:求真、求爱、求正义,贯穿着由真、爱、正义所带来的美,以美的标准作为批判现实的武器,批判的理性则会在更高的层次上展开。

  周先生服膺亚里士多德的原则:“希望自己能够学习高尚与公正,即学习政治学的人,必须有一个良好的道德品性。”(《尼各马可伦理学》)一旦我们个人向善的行为受到阻碍,坚持善的信念就成为了政治行为。而一个好的行为本身就值得追求。不要问我们能否成功,向善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先生虽逝,故理犹存。读先生书,在学习思考中,回眸中华士林清流绝响,反思现代理性批判精神,难道不能给我们一点启示?

  本文为《问道者——周辅成文存》序言,作者为旅法学者。该书将于2012年2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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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编辑: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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