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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人情味的政坛

2012年07月25日 13:31 本文来源于 财新网 | 评论(0
标签: 张口说史
   谁要还像徐启明那样给敌对阵营的同乡收尸,就会被认为立场有问题、政治不可靠了。这是民国政治的一大走向

张程|文

  《汪崇屏口述历史》思路明晰、言简意赅,但信息量巨大,揭示了一个在时间和精神上都已逝去的时代。

  民国前期,军阀混战。后人很容易认为频繁的战争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事实上,当时战争的破坏性不大,并没有引起大规模动荡。张勋复辟引发的战争只造成了屈指可数的伤亡,喜欢内战的四川军阀打仗时据说还有群众围观。伤亡上百的战斗就算是大战了。著名洋记者、北洋政府顾问莫里逊就曾刻薄地奉劝中国人,没必要购买洋枪洋炮,重新操刀弄棍就行了,一来省军费省银子,一来刀棍比枪炮更能伤人。军阀混战,雷声大雨点小,血肉模糊的场景少,绝大多数时候像打群架。

  典型的民初军阀战争场景是这样的:两派军阀因为政见纠纷或者利益矛盾,要兵戎相见。可任何一派的内部都不是铁板一块,也有分歧和矛盾。有问题没关系,每个人都控制一支队伍,各有各的门路,加上派系内部控制不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拉起队伍就走了。于是,两派军队略一结仗或者派兵布阵,刚分出一丁点的优劣得失,各自的将领就开始重新组合。政局随之重新洗牌,一场大战消失于无形。当时,这其中还少不了文人策士、其他派系的游说斡旋、许愿调停。于是,几天前还咬牙切齿要大战三百回合的双方,如今又坐在一起看戏打牌了……

  汪崇屏就回忆了“新直系”与国民党的战争,提供了一个民国前期战争的绝好案例。第二次直奉战争,冯玉祥叛变直系,发动北京政变,导致直系大败。吴佩孚的二十万大军在山海关前线一败涂地,吴佩孚几乎是只身南逃。他的一生和许多人打过仗,事后大家都成了朋友,只有冯玉祥一个人,吴佩孚一辈子都不原谅。双方都没给说客和老友们留下斡旋的余地,只能在战场上一决高下了。

  冯玉祥招降纳叛,另组国民军,占据华北数省;吴佩孚则在长江流域直系残部的支持下再起,又联合奉系南北夹击冯玉祥的国民军。战争初期,国民军二军军长、河南督办岳维峻很快宣布拥护吴佩孚,但就是不让出地盘,不让长江流域的直系军队北上。而吴佩孚属下的湖北督军萧耀南也不愿意打仗,只想安稳做他的“湖北王”。前线无事,国民二军得以开辟第二战场,派李纪才带着田维勤、王为蔚、陈文钊三个师去打从奉系分裂出来的张宗昌。这三个师都是直系旧部,田维勤所部来源于直系旁支的陕军、王为蔚是吴佩孚原参谋长张福来的旧部、陈文钊是吴佩孚干将靳云鄂的旧部。他们都不是国民军的嫡系,都是北京政变吴佩孚大败的背景下,墙头草一边倒,接受冯玉祥收编,被编国民二军的。

  缺兵少将的吴佩孚任命靳云鄂为第一军军长,而第一军就由田、王、陈三个师组成,只不过需要靳云鄂去前线策反。靳云鄂很快争取到了田维勤等人,又和张宗昌说好,由张宗昌供给粮饷军械,排挤掉李纪才,转过身来打回河南了。战场局势顿时明朗,河南国民军多数重回直系序列。河北的国民军军长孙岳也是从直系分裂出去的,见状也宣布投降。吴佩孚迅速兵临北京城下了。

  冯玉祥面对奉系和直系南北夹击,计划撤出北京、退往西北,期望让吴佩孚和张作霖占领北京后争权内讧。不过计策虽好,无奈部下鹿钟麟等人实在舍不得北京,不愿往西北去,国民军和直军、奉军终于在北京城北的南口爆发了真正意义上的恶战。直军兵分三路,东路田维勤、中路王为蔚、西路魏益三。

  这个魏益三出身奉系,他的部队是郭松龄的部队。郭松龄起兵反对张作霖,兵败后残部为参谋长魏益三率领。魏率部先是投靠了冯玉祥,直军北上后又投降了吴佩孚,转而和冯玉祥作战。之后,北伐军打败吴佩孚,魏益三又率部投降了冯玉祥,最后投靠了蒋介石,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的一军。他的经历,亦非特例。

  当时,靳云鄂有了实力后,和直系后期的另一大实力派孙传芳密谋,另做打算,准备拥戴孙传芳为直系新首领。前线的田维勤受靳云鄂的影响,裹足不前。当时河北中部是投降吴佩孚的原国民军孙岳所部。田军不稳,连带着孙岳部队也军心不稳。如果田军反吴,孙军势必倒戈,吴佩孚届时将两面受敌。因此,南口战役的成功与否不在战场,而在于吴佩孚能否维持好内部微妙的关系。与田军邻近的是米振标部队(源于晚清的毅军)。吴佩孚亲自来到该部队,面对田维勤的部队列阵,以防不测。吴佩孚还派汪崇屏带着手谕,去田维勤军中,逼他前进。汪崇屏态度强硬,又串通张宗昌来电说南口作战顺利,田维勤这才率军进攻。

  上述的战争背后,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政坛。中国传统社会渗透着层层的人情网络,政坛也难免人情关系的牵制。人情和原则、体制难免存在矛盾,多数传统政治人物就需要在政治和人情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吴佩孚最后在北伐战争中元气大伤,他残存的主力是河南南阳的于学忠第九军。于学忠是吴佩孚一手提拔的,却不愿意追随吴,想投靠奉系。汪崇屏看出于军不稳,告诉吴。吴说:“姑娘大了,总要嫁人,不管他算了。”于学忠投奔了奉系。

  有人情的政治充满默默的温情,没有冷冰冰,没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吴佩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逃亡在河南、四川荒僻的小路上,风餐露宿,衣衫褴褛的时候,投靠冯玉祥的当地杂牌军张联升的部队奉命追捕他。“我们在前边走,张联升的队伍在后面跟着走,我们在山上睡,他们在山下睡,我们下山,他们再上山,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后来他派人向我表示态度,说明此举完全为了应付冯玉祥……希望我们休息休息,并且说:‘你们干你们的,我们干我们的。’”

  人情似乎给政治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底线。它提供了政治规则之外的评价标准,对成功者多了约束和考核,对失败者提供庇护,让失败者保证最后的尊严。吴佩孚在穷途末路之时,想流亡四川,求得四川各个军阀的庇护。他年轻时驻扎四川,和川东军阀杨森交情不浅。但是入川之前,吴佩孚与杨森一点联络都没有,总觉得过去有渊源,所有很有把握。不速之客到来后,“杨森对吴实在太好了,我们到夔府后,他给大家准备的东西,从女人用的胭脂、粉、肥皂、袜子、高跟鞋,直到长袍马褂、短装军服,应有尽有。而且吴本人的、幕僚的、眷属的、士兵的,每人各一份。”

  吴住夔府时,南京国民政府正对吴为难得厉害,每天都有电报给杨森(当时杨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引者注),要杨将“吴逆迅速押解来宁”。类似的电报档卷,达一厚册。杨很重义气,就回电报敷衍说:“森之老长官穷途来归,仅系游历性质,优游林泉,决无政治作用,森愿力任担保。”南京方面亦无可如何。

  邓锡侯、田颂尧、刘湘、杨森各人自己掏腰包送钱给吴,就由我手下发饷,四人轮流着送,总算够了。他们四人虽不合作,但对吴都很好。

  同时期的广西军阀混战,李宗仁不清缴盘踞黔桂边界的陆荣廷残部韩彩凤与邓右文。邓右文阵亡。李部团长徐启明写道:“邓右文的卫队都是我的同乡,没走,听说我进了城就来诉苦,说邓战死了,韩彩凤向老百姓借了一口棺材,要一百元,我们一到韩跑了,一百元还没给老百姓。我说:‘一切我负责。’还了钱,派人守灵柩。”白崇禧多疑,拍电报命令徐启明说:“(邓右文之死)靠不住,要开棺看看。”“我看邓的卫弁不走,都是同乡同村,不会欺骗我,确定邓是阵亡了。我很伤心,说:‘右文哥已死了,我也没办法,设法把灵柩运回去好了。’我派了一个副官和他们护送到榴江邓家。”(徐启明《我所经历的战争》)

  民国后期,人情逐渐被清出政治领域。国民政府高唱“一个国家,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试图在中国确立一个威权政府。国家控制迅速加紧,政治大规模侵入其他领域,政坛和社会宽容度日益压缩。人的因素越来越弱。民国后期,各派阵线分明,政见非此即彼,内部被整肃得铁板一块,一旦爆发政治斗争,民国早期的斡旋运作的空间荡然无存,恶化为你死我活的恶战。民国后期的战争,伤亡动辄超过五位数,主力决战人数更是以十万计。

  汪崇屏所处的政治时代消失了,吴佩孚后移二十年必将“老无所依”。同样,谁要还像徐启明那样给敌对阵营的同乡收尸,就会被认为立场有问题、政治不可靠了。这是民国政治的一大走向。■

  作者为图书编辑,本文原为《天地一沙鸥》一文的第二部分

  《汪崇屏先生口述历史》,刘凤翰、王聿均著,九州出版社2012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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