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罡|文
一九七八年初春的一天,我从工厂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报纸上登出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文革后首次招生的简告。权衡我的优势劣势,他建议我报考。
刚刚在去年深秋,我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全国统考。志愿:北京大学或北京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可惜,初中三年,除了三夏劳动、冬季拉练和为学校深挖防空洞之外,所学甚少。仓促上阵,踉踉跄跄蹚过数学的泥塘,一头栽倒在“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这一中国科举史上最朴实大方的语文试题脚下。音乐学,则是位吊环运动员,一手抓住文史,一手吊牢音乐,在其间做出姿势,略有自由发挥的余地。
我从鲍家街中央音乐学院拿到招生简章,方知考试分为初试、复试、三试;每试两天,每天上、下午。每试发榜,榜上有名,才可进入下一试。考试科目有中、外音乐史、乐理、和声、音乐听辨、古文、 外语、视唱练耳、器乐演奏、音乐评论,还要交一篇音乐论文或一部音乐作品,简直要考生把十年文革中自学了些什么知识,彻底交待一回。三试通过,再参加全国统考的语文、政治考试,但由音乐学院自行出题。
父亲领我去见他在燕京大学的校友、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赵行道伯伯,即后来谭盾同学的主课老师。我捧出为毛主席诗词《清平乐•六盘山》谱写的音乐呈请他批阅。他在钢琴上大致摸了摸,又留神看了看一个出人意外的转调的部分,宽厚而温和地笑了,没有鼓励我献身作曲事业。
赵伯伯借给我音乐学系的音乐史教材及其它必需的书籍,一一指出重点,并嘱咐我:音乐史的考试不会超出这套教材的范围,也不必担心和声学之类,入学后会从头训练。
考期渐近,时间紧迫。我梳理头绪,排出科目表。练一首较有难度的长笛曲;再读斯波索宾《和声学》,选作和声习题;读西方音乐史和中国音乐史,把以前那些耳熟而尚未能详的音乐家和作品,像晾晒衣服那样,依次挂在历史年表的标杆上。
我在厂里依旧八小时三班倒。机织车间里排列着百十台高大的毛毯织机,噪音震耳欲聋。我不得不戴上游泳时防水进耳的橡皮耳塞,以保护听力。和我开对台车的于师傅, 一位好心肠的中年女工,知道我想念大学,每天一上班,就挥手赶我出去读书,两台织机由她一人照管。带班长庄师傅批评我上厕所的时间过长,向来不声不响的她,还顶了庄师傅几句。我得以夜以继日准备考试,多亏了于师傅。
初试看榜,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去的。
进得原是清代醇王府的中央音乐学院,忽又胆怯起来。我坐在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歇口气,定定神。古槐的碧绿浓荫,遮住了雕梁画栋的飞檐。刚下过雨,青砖漫地上落满泛黄的槐花。
这时,同考的欧阳同学,推着自行车,兴冲冲过来,看来是中榜了。她朝我喊:“看见你名字了。有你!”
我很木然,并无振奋的感觉。前面的道路依然曲折,一关落马,前功尽弃。如果败北,那还不如第一关就趴下,免得多受罪。
待到二试看榜,我鼓起勇气绕到榜前,正定睛在名海中寻找。欧阳同学又过来了,说:“甭看了。有你!”
二试与三试之间,按规定要交文章或音乐作品。旧作《星海在巴黎》便派上用场。
那天早上,我拿着誊清的文稿,慢慢悠悠进了音乐学院。迎面碰上音乐学系徐士家老师。他问我怎么在这儿?我说来交文章。他急了,说今天是三试的古汉语考试,已经开考啦!
我飞奔上楼。惊喘未定,借了只笔,便埋头答卷。所幸还算顺利。
器乐演奏排在最后一项。我吹了一曲德国作曲家维茨格的《林中小溪旁》,获八十分——音乐学院老师们打的八十分。我默默感念,这长笛跟了我这些年,算对得起我了。
终考之后,已是仲夏。很长时间没有音讯。据传,优秀考生太多,招生名额有限,正在向文化部申请扩招。
最终揭晓的前几天,我实在坐不住了,便来到音乐学院探听消息。正好在楼道里看见赵伯伯从作曲系办公室里出来。没等我开口,他就说:“我去帮你问问。”他进了音乐学系办公室。不一会儿出来了,还是那么宽厚温和地笑着,悄声说:“有你!”
我差点儿笑出来,心想:怎么都这一个词儿!
我推车走到大街上,心醉了,有些头晕眼花。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据称乃一通灵之人,写过一部交响乐《狂喜之诗》,历来歧解纷纭,颇具神秘色彩。在赵伯伯告诉我被录取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悟解了些许。斯克里亚宾试图表现的,应当是人的那种陶然销魂、呻吟呢喃、欲仙欲死的魂灵状态。那是人类美好情操的极致。
第一个学期末的一个晚上,我悄悄回到厂里,为了看望于师傅。我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只打听到她所在的乙班轮到夜班,半夜一点钟上,早晨八点钟下。我找到厂里熟人,在宿舍的空床上胡乱睡下来。凌晨时分,我穿过熹微静暗的厂区,来到车间。
于师傅的织机在最边上一排。我走过一台台织机,先和其他师傅们打打招呼,停下来聊上一会儿,打算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于师傅。音乐会最重要的曲目,总是留在最后嘛。
等我走到于师傅身边,天已放亮。她或许误会我了。本来就讷于言辞的她,好像很拘束,怯生生的,问一句答一句。下班铃声响了。她喃喃地,收拾起饭盒和茶缸,向我点点头,就朝车间外走。车间里噪音大,她越走越快,消失在下班的人流里。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懊悔,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我想我错了,应当一进车间就先去于师傅那儿……
我从没问过于师傅的正名。她一个女工,男师傅们却都笑叫她“老二”。我不知道那厂子如今还在不在了,更不知道于师傅——也该年逾七旬了吧,能不能原谅她这好心坏事的徒弟。
作者曾任教于中央音乐学院。发表音乐译述与各类文学作品。研究并收藏中国古代文物,著有《海外拾珍记》,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