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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韶华旧乐(之五)

2011年10月26日 17:56 来源于 财新网
老贝倾尽失聪残躯的生命,讴歌万类所共求的、为博爱大同唯一立足之基的“欢乐”,呼吁人类别争别打了,既然都是为“欢乐”才来到人间走一遭,那就在“欢乐”中友爱拥抱吧!

常罡|文

  回想起来,我在音乐学院最爱上的课,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是和声、对位、曲式、配器四大件,也不是中外音乐史、音乐美学等主科课程,竟是属于副科的钢琴课。

  家里原有一台古老的德国钢琴,老到上面还有放烛台的架子,但象牙贴皮的琴键,看上去依然整洁悦目。为了学习和声,我曾对着教程自学弹奏。现在可好了,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们,正在那儿敞开手臂,笑脸相迎。

  在音乐学院,钢琴共同课教研室的老师们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她们担负着除钢琴系以外所有科系学生的钢琴教学。我统计了一下,这些老师均具有如下几个特点:第一,都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毕业;第二,都曾有过成为钢琴家的梦想;第三,这梦想都破灭了;第四,都把梦想破灭后遗存的激情,一古脑倾注到学生身上。不管你是指挥系的还是作曲系的,不管是学提琴的还是学二胡的,统统要训练成钢琴家。

  这些老师们,尤以教学严肃认真而名闻遐迩。一次,指挥系邵恩同学上钢琴课,大概因为昨晚熬夜用功,忽然感到面白气弱、一阵眩晕。任课的李老师连忙扶他躺下,凉水浸湿手帕,敷在他的额头。过了一会儿,邵恩觉得好些了,才继续上课。结果事后被传成:李老师上钢琴课把邵恩上昏过去了,冷水泼醒,醒来接着上。

  为我指定的钢琴老师名叫梁美,个子不高,肩披外套,挟着琴谱,走路风急风快,激动脸就红。笑容开心绽放,但一般不大爱笑,嘴角一动就算笑了。

  第一次见面,梁老师打量打量分配给她的这几个年纪和水平都参差不齐的学生,说:“行了,往后你们几个就交给我了。”让我心里一哆嗦。

  中国古代音律学上有“三分损益法”之说。梁老师的教学方式,其实也可以称之为“损益教学法”。简言之,就是在损你的过程中让你受益。她模仿你的缺点,学得特别夸张,无比难看,以此使你明白。随时打压你的自满情绪,让你甭指望夸奖,这堂课只要不挨批,就应该感到幸幅。久而久之,我们做学生的也习惯了,甚至不骂还不行了。同学老戴,有一回课后乐呵呵对我说:“今天梁老师又损了我一通儿。”言下,相当地受用,通体舒泰。

  还别说,梁老师的“损益教学法”,很见成效。老戴,年近三十才学琴,手指软似面条,走在琴键上慢条斯理、一摇三晃。经过梁老师的高压调教,蹬弹跑跳,利索多了。老修,指端粗大,硕如肥肠,弹一个音,必定擦响邻旁的音,天生是为了弹奏现代不协和音乐才来到人间的。可他特别喜爱轻盈美丽的乐曲。他的琴房在钢琴系办公室旁边。一天午后,钢琴系师生开会。他则在琴房里练习灵巧生动的钢琴变奏曲《夜莺》。只听钢琴系系主任周广仁先生在隔壁扬声问道:“那是谁呀,还不过来开会!”一时传为美谈。

  我呢,偏爱气势辉煌的作品,上来先唬住人再说。见别人弹什么宏伟壮丽的,难度大的,就想弹。梁老师总说我“好高骛远,贪多嚼不烂”,还说我弹得“海得都没边儿了,这么灰土狼烟,飞沙走石的!”

  她知道我弹得不怎么样,可学习刻苦,对钢琴满怀炽热的爱,有时也就允许我自选一、二曲目,但要报请她批准。

  学年期末考试,我大胆冒进,准备弹钢琴协奏曲《黄河》的第二乐章。几番央告,梁老师勉强同意。同时声明:砸到台上,我可不管!

  凡至期末,功课多,作业重,要应付的考试科目也多。练琴的时间明显减少。梁老师立刻就觉察到了。几次回课,都不满意。

  离考试只有两个星期的一天,梁老师通知我,要单独加课,地点就在共同课大教室。那儿也将是考场所在地,摆着两架三角钢琴。

  梁老师比我还先到教室。谱架上摊开的乐谱,标着些记号,那是要警示我注意的。她让我先弹音阶。考试时要临时抽号,抽到哪个音阶,就考哪个。我弹得不好。踩着阶梯急速向上,下来时却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摔落地上。然后是巴赫的一首赋格。那最是要命,四个各行其是的声部,如同经纬缜密、花纹繁绮的织体,一个线头断了,连接都不知从哪儿接起。我弹得结结巴巴,比第一次视奏好不了多少。梁老师的脸色愈发让我不敢看了。

  最后,梁老师说,弹弹你的《黄河》吧。我说还不太熟,刚把谱子摸下来。我开始弹,自己也觉得蠢笨,活像在冰上迈不开蹄子的老牛。梁老师叫我停下。她真动气了,问我:你天天怎么练琴的!就弹成这样,怎么考试!

  我无言以对。她三下两下收起谱子,摔上门就出去了。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钢琴前,不知如何是好。拨拉两下琴,停下,又拨拉两下,再随手即兴来一段符合我此时心情的伤感而抒情的旋律,让自己放松放松。我忽然感到有些异样,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向楼道里看。

  梁老师还站在楼道里,正略低下头,倾听教室里面的动静。见我出来,她也有些不知所措,嘴角一动,但很快恢复了镇定,问我:“你就是这么练琴的?”见我不吱声,她狠狠扔下一句:“那你就这么练吧!”说完,蹬蹬蹬顺着楼道就走了。曾经染过,但很长时间没顾上再染的头发,发涡像一朵灰白的大花,随着步子一震一震的。

  以后,随着年岁渐长,每当我想起梁老师走远的样子,就忍不住想掉眼泪。老师对我们实在太好了!

  考试那天,梁老师也坐在考试老师中间。我没有让她过于失望。我特邀指挥系王诺文同学在另一架钢琴上为我协奏。诺文的手指细长,如十根筷子。无论我快拉慢抻,他都能烘托着我。我自觉满意,以为弹出了黄河波涛宽缓涌动的意境。

  有同学就去问梁老师,是不是弹出了一片片黄河水浪花儿?

  梁老师笑了,说:“吹得比弹得好!”

  同学们聚会,聊起来,一致同意:当初咱们这几块料,真够梁老师费心的。

  梁老师后来移居香港,授琴课学。有一年,她带着她在香港的学生来考音乐学院钢琴系。师生们又见面了。我们请老师饮宴,相约将每个人这些年出版的学术著作呈献给她。我那乌七八糟的长篇小说没敢让老师过目,献上了译作《维瓦尔蒂传》和《萨蒂钢琴曲选》。她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们现在都成了教授,可在我眼里还都是孩子。”

  她取出送给我们的小礼物,每人一个:一只黑身白键、三角钢琴形的乐谱夹,供练琴时使用。

  说来愧对师长。老师们好不容易把学生招进音乐学系,自然对之寄予期望。系里分派老师任班主任,关照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受雨果司汤达的引诱,我学过两句法语,因此入学考试的外语语种是法语。系里便专门安排严安思老师——她是严文井先生的女儿——和曾经留学法国的钢琴系教授洪士珪先生辅导我学法语。可我这不争气的,却与音乐学渐行渐远。个中缘故,除了我已移情写作之外,还另有原因。

  早年,父亲致信徐悲鸿先生,愿从他学画。徐先生复了长信,劝父亲来中央美院做西方美术史论的研究。至于习画,可随时去他在美院的绘画工作室观摩研讨。父亲听从了徐先生的召唤。家中至今还藏着父亲的习作。在其中一幅碳笔素描上,有徐先生的一行小字:“画得慢一些。”那是画到中途,父亲为什么事起身离去,徐先生走过看到后,写下的批语。徐先生谢世,父亲习画也就中辍了。究竟是美术史系的人,职有另专,加之运动迭起、世事磋砣、岁月演患,绘画之志,竟未能遂愿。

  人之一世,当做想做之事。我不愿重复父亲的遗憾。对我而言,音乐学很了不起。作为记录音乐史的史官,作为音乐与受众之间的信使,音乐学必不可少。然而摆弄文字,比起音乐学来,能带给我更大的欢乐。写作之余,亲近活生生的音乐,演奏之,聆赏之,比从理论上去研究音乐,似乎更合我的心意。

  欢乐,方是人生至崇目的。这孩童尽知的道理,如生一般浅显,如死一般深刻。我甚至从音乐里拉来一位伟大的同党:老贝,贝多芬。他的九部交响乐,是他一生苦苦思索的足印。最后一部合唱交响乐,我曾就其涵义遍诘周围的音乐人们。终曲的合唱乐章,自有席勒的诗歌为防护栏,故无人解得离谱;而前三个纯器乐的乐章,则又无人解得靠谱。以我的品度,老贝描绘人类的征战杀伐,讥谑人类彼此喋喋不休的歧见纷争和剑拔弩张的威胁叫嚣,惋叹——他一反常规,将行板乐章与快板乐章互换位置,其秘密即在让结构服从表达的顺序——人类精神流离失所的随波漂泊之后,在第四乐章中,倾尽失聪残躯的生命,讴歌万类所共求的、为博爱大同唯一立足之基的“欢乐”,呼吁人类别争别打了,何必那么互相过不去,既然都是为“欢乐”才来到人间走一遭,那就在“欢乐 ”中友爱拥抱吧!这是他的彻悟,可视之为他临终前对人类最后的忠告。

  老贝相当于咱们中国乾隆、嘉庆年间的人。据统计,至今在这地球上,或这儿或那儿,每天总奏响着他的音乐。若要我点出西方文化史上十位真正永垂不朽的艺术家,老贝一定在我前五个手指之内。不过,从目前为止的情况来看,人类还没打算听他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了。当然,这并不妨碍某个个人在其一生中追逐其小小的欢乐。

  音乐学系的老师们非常宽容,通情达理。这是那时音乐学院人的特色。我向时任副系主任的于润洋先生吐露了我内心的苦恼与挣扎。于先生皱皱眉头,立刻就想通了,说:“总还是要毕业的吧。”

  于是,也就任我自由发展。

  作曲系一位叶姓同学,行状清高,思想活跃,订阅了一份披着诗歌与文学外衣的持不同政见者的刊物《今天》。我俩一起在东四一带一间寒冷的小平房里,见到了“今天”诗人芒克。他垂询并且不那么切乎实际地点拨了我们。

  闲聊之中,曾和北岛对了对时间地点。他说如果是的话,那应当在一九七九年的冬天。小平房在东四十四条七十六号。

作者曾任教于中央音乐学院。发表音乐译述与各类文学作品。研究并收藏中国古代文物,著有《海外拾珍记》,现居美国。

版面编辑:路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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