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快乐与利益
把快乐和善好等同起来,认为人生的目的就是追求快乐,被称作“快乐主义”。快乐主义者并不否认,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能一味快乐,而是不得不经常去做很不快乐的事情。对这样的实际情况,功效主义者解释说,那是我们因了长远的快乐,放弃了眼前的快乐。弗洛伊德则用“现实原则”来加以解释。性本能和自我本能原本都是求快乐的,但自我本能比较乖觉,很快就受到必要性的影响,开始修正快乐原则,臣服于现实原则。不过,这个现实原则,“归根结蒂也是在追求快乐——尽管是一种被推延和缩减过的快乐,同时也由于其合乎现实而保证能够实现的快乐。”
人的生活,是一连串对苦乐的计算,求得最大值的快乐。眼前如果摆着两种可能,我们会选择快乐较大的一种。不过,我们是有远见的动物,不仅要计算眼下的种种苦乐,还要比较眼下的苦乐和长远的苦乐。街头女子来拉客,我可能颇想和她快活一番,但想起万一扫黄抓个正着,拘留、罚款、老婆闹离婚、单位里处分、同事白眼,这些事情当然都不快乐,我计算下来,不快乐超过了和那买春女子的一番快乐,决定转身而去。
很好。不过,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也许我明明算下来不划算,但还是屈服于欲望的诱惑了。而且,欲望越被挑起,我就越容易屈服,虽然和她快乐一番的快乐量并不因此改变。反过来,即使断然没有被扫黄撞上的危险,我也会因种种其他原因拒绝这位女子,这些原因更难用快乐的计算来说明。
这些事情,用欲望、冲动、情感等等vs.德性、利益、理智、意志等等来谈论才适当。希腊人最早关注快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快乐和理智的两分:美好生活是理智的、快乐的抑或是两者的混合、结合?这里,理智和功效主义的理智不一样。功效主义所谓理智是指苦乐的计算,是为避苦求乐服务的。希腊人所谓理智是和快乐对照而言的,包括,或首要是指,责任之类。
前人早已反复指出,各种各样的苦乐是很难折算的。这些阐论,我无需重复,这里只提较少为人注意的一点,那就是,眼前的快乐和将来的快乐,不能因为都叫作“快乐”,就被视作同质;实际上,只在很少的上下文里,我们才能谈论“未来的快乐”,功效主义所谓的未来的乐苦,我们平常只说未来的得失。
这一点,汉语“快乐”“痛快”这些词差不多从字面上已经透露出来了。快乐快乐,不仅乐,还快。喝个痛快,快意恩仇,引刀成一快,快哉此风,差不多都是因为快才乐,两杯啤酒拖着喝了一晚上,就没有什么乐了;引刀或可大笑对之,凌迟就怎么都乐不起来。
所以,“未来的快乐”或“长远快乐”这话即使有意义,其意义也相当复杂,不是未经论证就可以当作利益计算那样来处理的。我们会权衡长远利益和短期利益。越是能够量化的利益,我们越是能进行短期和长期的比较,例如这支股票现在该不该抛出。数字不带时间性,或者说,数字把时间性也纳入了计算之内。然而,在功效主义那里,既然一切活动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获得快乐,快乐就是惟一的“利益”,interest。利益是个极宽泛的词儿,interest比利益还要宽泛。但无论多宽泛,它通常并不包括快乐。我们倒常说,你别只顾玩乐,想想今后会怎样;坚定的玩乐主义者回答说:管它是得是失,先快活了再说。
总之,套用股票模式来谈论眼前快乐和长远快乐十分可疑。快乐要快,所以来不及权衡。事事权衡,恐怕只发生在那些从不知快乐的人身上。
陈嘉映: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