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上海人因喜啖毛蚶而暴发甲肝疫情,在长达三个月的流行期内,感染者多达30万人,板蓝根首次被推举为神药,尽管价格上涨将近8倍,仍然被恐慌的居民抢购一空。2003年SARS病毒大流行,一盒板蓝根在广州的售价高达三四十元,而全国产量则超过3000万公斤,却因全民抢购而引发脱销。
2013年暴发禽流感危机,江苏卫生厅发布《H7N9禽流感中医药防治技术方案》,要求高危人群服用板蓝根冲剂等中成药作为预防措施,由此掀起板蓝根崇拜的第三次浪潮。在当代流行病史上,小草板蓝根的形象,因反复扮演“微言大义”的角色,而变得光华四射。
草药的传奇,总是生长于软弱的公共卫生体系的缝隙之中。韩国泡菜、鲜椰子油、黑糯米、野橄榄、大蒜和酸柑等等,都曾翻新过传统药典,书写自然疗法的全新章节。板蓝根是危机药谱中最惊艳的一种,作为广谱的中式抗生素,其功效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李时珍《本草纲目》描述这种名叫“蓝”的小草称,它的草籽可以解除各种奇毒,久食头发不白,身轻明目;它的茎根可以治疗寒热头痛,而它与石灰的混合物则可以止血拔毒,平息恶疮;与杏仁、牡蛎粉和柿子合服,用以治疗肺热咯血,如此等等。作为解毒圣药,《本草纲目》确认了它在药学上的坚固地位。
“百度百科”则进一步宣称,它所能治疗的疾病,包括温毒发斑、高热头痛、大头瘟疫、舌绛紫暗、烂喉丹痧、丹毒、痄腮、喉痹、疮肿、痈肿、水痘、麻疹、肝炎、流感、流脑、乙脑、肺炎、神昏吐衄、咽肿、火眼、疮疹等,并能预防流行性乙型脑炎、急慢性肝炎、流行性腮腺炎和骨髓炎等。
这种被草药修辞学放大的神话,无疑是瘟疫时代的古怪产物。西方人崇拜金盏菊,中国人崇拜松叶,如大葱和桔叶之于中国农民、泡桐之于曹操军队、大蒜之于罗马军队、大黄之于蒙古大军等。在西医无能的惨淡局势中,中草药的神效,受到广大民众的无限信赖。板蓝根的形态是微贱的,却以庇佑者的高大身份,立于死神和人类间,向惊慌失措的人群,出示一种忧郁的生命希望。
在现代植物学谱系中,板蓝根为十字花科植物菘蓝、马蓝和草大青三类蓝草根部的现代泛称。由鲜叶加工制得的深蓝色粉末被称为青黛,内含靛甙、靛红、板蓝根结晶以及杀菌物质。三者都是常用中药,但对于中国人而言,蓝草更持久的用途却是染布。康熙字典援引南宋郑樵所撰《通志》,将蓝分为三种:蓼蓝染绿、大蓝染碧、槐蓝染青。以上三种蓝色均可制成染料,而布料上色后的色彩饱和度,远远超过蓝草本身,由此引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叹。
作为三原色(红绿蓝)的成员,“蓝”草是汉语“蓝色”之“蓝”的词源,也是民间染坊的色彩核心,它为那些素色棉布注入了情感的灵魂,也即注入一种浪漫、沉郁和忧伤的心情。而在汉人的服色等级中,蓝色的地位却在持续的游移之中。依照黄、紫、朱、绿、青、黑、白的尊卑序列,青蓝主要是中下层民众的颜色(亦有诸多例外)。清朝官服改变了这种传统,首次大幅提升“蓝”的意识形态价值,借此营造满人的权力视觉体系。
与此同时,民间扎染工艺也在大理白族人手中复活。他们用蓝草染出的蓝白花布,青黛中含着翠绿,呈现为素雅凝重的风格,成为缝制手帕、头巾、帽子、手袋、衣裙、窗帘、门帘和床单的原料。它拒绝褪色,并注定要承担起为皮肤消炎的隐秘使命。现在,这种蓝色消费正在汉地四处蔓延,成为南方景区之“民宿”客栈的饰物。跟板蓝根一样,它以谦卑而张扬的方式,演绎农业时代的庶民美学,为本土时尚提供色彩鲜艳的插页。
我们已看到,蓝草是灵药、染料、权力和时尚等四要素的组合,描述着国家修辞的基本轮廓。而在板蓝根唤醒的蓝色记忆背后,还有对黑死病的恐怖回忆,那些蓝黑色的肤斑,曾经点燃人们对于死亡的无限骇怕。此外,蓝色也与俗称“蓝色小丸子”的伟哥密切相关,后者制造了情欲生命的激励模式。在蓝色的中轴线上,竟然同时旋转着生与死、卑贱与高贵、传统与时尚这些截然相反的事物。板蓝根的这种多义性,正是它被选为神物的原因。
面对危机四伏的年代,板蓝根是制造防疫神话和游客乌托邦的生命道具,也是劝退社会大恐慌的廉价安慰剂。没有任何一种草本植物,具有如此强大的行政魔法。某些官员应当向它脱帽致敬。
朱大可 |
作者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