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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等的师生交手

邵建
2008年09月28日 18:52
从“废唱而归于说白”到废除旧戏本身,张厚载和北大教授,确实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推陈出新”

从“废唱而归于说白”到废除旧戏本身,张厚载和北大教授,确实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推陈出新”

  陈独秀眼中,北大学生张厚载是一个“和《新青年》反对的人物”。这个还没毕业即被北大开除的法科学生雅好国故,他以一人之力、又以学生之身,和他的师长就传统戏剧于《新青年》上展开了辩论。
  1918年的《新青年》有过两次关于传统戏剧的讨论,引动讨论的,就是“以评戏见称于时”的张厚载。参与讨论的除了也是学生的傅斯年,余皆堂皇一时的北大教授,如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张厚载本是《新青年》的读者,对师长文章,不但自觉“思想上获益甚多”,且认为师长们的“文学改良说,翻陈出新,尤有研究之趣”。但,分歧也正在这里,裂缝就是张所说的那个“翻陈出新”。
  “翻陈出新”本作“推陈出新”。在语文的解释上,它可以有两种:一是“推出”,即从旧的当中推出新的,但并不排斥旧;一是“推翻”,即把旧的彻底推翻,让位于新。前一种是连续性的改良,后一种类似中断式的革命。张厚载对旧戏持改良态度,而北大教授的文学改良其实是文学革命。语言上他们主张白话取代文言,因为文言已经死了;戏剧上则是“废唱而归于说白”,戏曲向话剧靠拢,最终走向革除。双方对旧戏的态度,也就是他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如果可以对比,师长们属于文化激进主义,学生偏于文化保守主义。比较有意思的,是当两种文化倾向发生碰撞时,双方的文化态度和表现。这其中表现特殊的是钱玄同。还在张文刊发之前,他致信胡适:“至于张厚载,则吾期期以为他的文章实在不足以诬我《新青年》。”当然,他退让一步,“如其通信,却是可以。”胡适的回信也意味深长:“我可以把他的文字或作我的文字的‘附录’,或作《读者论坛》。”
  结果,张文放在胡文之后作了附录。学生文字作附录,本来没什么。但不公平的是,同是学生,傅斯年两篇文章立论与师长同,就都被放在正版;并且傅文第二篇是反驳张厚载,张在前,为附录,傅在后,却是正文(此可见《新青年》第五卷第四号之目录)。从版面上看,《新青年》是不愿给与自己意见相反的张厚载以同等地位的。
  激进主义的文化表现是唯我独对,排他性极强。钱不但反对张上《新青年》,而且写信给刘半农:“我们做《新青年》的文章,是给纯洁的青年看的,决不求此辈‘赞成’。”钱玄同拎出一些张厚载为旧戏辩护的话,声称:“此实与一班非做奴才不可的遗老要保存辫发,不拿女人当人的贱丈夫要保存小脚同是一种心理。”然而,保存京剧与保存发辫小脚能等同吗?这是一种整体主义思维,要么全是,要么全非;正如同要么是纯洁青年、要么是奴才遗少,而且是以“我”划线。
  整体论思维是排中的,它只趋两极,只有二元。钱之所以丑诋张厚载,盖在于这些国故论者“必须保存野蛮人之品物,断不肯进化为文明人而已”。野蛮与文明,乃由自己定义。旧戏为旧,故是野蛮;新剧为新,当然文明;废旧趋新,是为进步。至此,二元对立变成了一元独对。既然自己独对,又有进步论撑腰,钱玄同不免强横,竟至骂张厚载等尊旧戏如同“尊屁”。
  与钱玄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相比,身为学生的张厚载是另一番风度。在群师面前,不卑不亢,或态度足够谦恭,道理分寸未让。陈独秀批评他在戏剧上囿于方隅而未能旷观域外,他亦批评师长“仅能旷观域外,而方隅之内瞢然无睹,所谓‘明足矣察秋毫之末,而不能自见其睫’”。在张眼中,先生们的问题在于“论中国戏剧,每表见一种极端之理想论”。盖“极端”一词,颇中新文化运动之要害。姑不说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把胡适的文学改良推到极端,最后参与戏剧讨论的周作人,一边表白“我于中国旧戏也全是门外汉”,一边却“敢说:中国旧戏没有存在的价值”。
  周作人的标题是“论中国旧戏之应废”。文章最后,他表示:旧戏废除后,“也只有兴行欧洲式的新戏”,即话剧。周作人的文字为《新青年》的师生讨论画上了句号。从“废唱而归于说白”到废除旧戏本身,张厚载和北大教授,确实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推陈出新”。张保存旧戏但并不反对新剧,它们可以并存;新文化的教授们为了推出新剧,却必欲铲除旧戏而后快。
  北大教授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文化逻辑其实是文化一元论;正如张厚载,无论他是否自觉,他的表述指向却是文化多元论。这场争论明显师不如生。更致命的是,由《新青年》开其风气的一个世纪,无论文化内外,都是一元论战胜多元论,直至今天。■
  邵建:学者,任教于南京晓庄学院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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