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法国画家巴尔蒂斯的具象油画,观众不禁会问:这个波兰贵族后裔,为什么一生都在画秘室中的女孩,即使到了八九十岁的高龄,仍对女孩的房间、床、镜子、猫这些符号如此热衷?他遭遇了20世纪波澜壮阔的现代主义运动,外部世界发生的诸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东西方“冷战”、法国的“五月风暴”以及近些年的全球化风潮,竟然从未撼动他执着于秘室的姿态,使其在绘画中添加新的语汇与题材。
如果绘画是与时间有关的艺术,巴尔蒂斯的魔力,在于他锁定了属于他的个人时间,与外部世界的时间无关。时代的钟表不停地向前行进,闪烁新的图像,巴尔蒂斯却在钟表后面另外计量时间。他的每幅画都似乎向观众发问:我在我的时间里,你们的时间现在几点?2008年是巴尔蒂斯诞辰100周年,他的发问仍没有停歇。
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家而言,巴尔蒂斯之所以别有意味,是在1995年举办北京画展时,他曾有一封致中国艺术家的信,针对现代艺术发言,引起绘画界与理论界的热议。在信中,他劝告中国新一代艺术家,不要醉心于现代主义,热衷表现混乱与破碎。他盼望中国艺术家靠近和谐与美至上的创作信条,从伟大的传统中汲取养料。但巴尔蒂斯的这番表态,显示他仍在个人时间与外部世界的阻隔之中;他的发言对渴望迅速致富的中国艺术家而言,有点唐吉诃德的意思在里面。
中国当代艺术家不悦巴尔蒂斯的言论不少,其中较尖锐的,是一位知名画家的评价:“我猜他的话不会在中国起作用。那是一个80岁老人的声音,他呼唤死去的文化,不愿看到今天活的文化。他了解西方,看透西方,他爱慕中国古典艺术,可是他了解20世纪的中国吗?”这段话其实是说,巴尔蒂斯的这封信既写错了地址,也写错了收信人的名字。但话说回来,被巴尔蒂斯寄望的中国艺术家了解巴尔蒂斯吗?
啸声先生2004年推出了《巴尔蒂斯和他的中国情结》一书,详细叙述巴尔蒂斯的具象主义以及致北京书的具体内容。这与2005年由何政广先生主编的画册可以互为补充。但两相比较,读者会发现,“中国情结”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巴尔蒂斯一生倒是表现出浓重的日本情结,中国情结只是这一情结的延伸。1967年,巴尔蒂斯与日本女子出田节子在东京结婚,此前,一直以她为模特绘制了不少极具特色的作品,如《红桌旁日本女子》《黑镜前日本女子》,日本情结尽在其中,广受世人关注。看巴尔蒂斯,观众多少会有被巴尔蒂斯审看的感觉。那是一双来自神秘世界的眼。
巴尔蒂斯对绘画从一而终的态度,来自中国艺术家难以理解的神学坚持。他说过:“我是圣奥古斯丁的信徒,我一直读他的作品,每天都读。”可见,他是一个伫立在神学原点不动的人,这个原点是他艺术发生的基础,浓缩了他对时间与世界的基本看法。巴尔蒂斯从“少女们的闺房”这一原点中找到了自己的梦,尽管有点匪夷所思,但他藏身并消失于此,灵魂寄存于此。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艺术是否过时的问题(艺术本身就是抗拒潮流之物,而非潮流之物)。与其说他“呼唤死去的文化”,不如说他居住在界河一侧,决不向界河这边的世界泛舟。
1908年出生的巴尔蒂斯,原名巴尔萨泽·克罗索夫斯基。其父是艺术史博士,母亲是画家,童年时家庭艺术气氛浓厚。13岁时出版图画集,由大诗人里尔克作序。他属于自学成才的天才画家,毕生推崇古典主义大师普桑,喜欢同时代的画家博纳尔。他与法国作家马尔罗、加缪是终生挚友。在马尔罗担任法国文化部长期间,巴尔蒂斯受邀担任罗马法兰西学院院长。他一生都住在不同的城堡与庄园里,锦衣玉食,贵族派头十足。其自我坚持与生活方式浑然一体。
现今不少人同意这种观点:每个艺术家的作品里,都有其政治动机。巴尔蒂斯不回避其保守的政治倾向,甚至说他喜欢“封建主义”。他的父亲临终前给他遗言,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是波兰骑士。这是只有个人至上的欧洲文化才可能赋予艺术家的姿态与声音。与此相比,百年来中国艺术家与政治的关系空前紧密,可以一夜之间集体“跃进”。但。用民族、国家与政治解读艺术,历来都是意识形态的圈套。从这点来看,巴尔蒂斯无疑是位不合时宜的画家。他把一封原本写给自己的信,寄给了商业利益日渐至上的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江湖,难怪要遭到中国艺术家的冷遇。■
贾晓伟:文艺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