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以方说方,以圆说圆,就变成前人所讥的“以弹说弹”
一九四七年初,北平天气很冷,父亲和我雇了两辆洋车,到兵马司中横街九号去拜见汪先生。那是一条清洁的胡同,先生住宅有两扇红色大门。走进门洞,分东西两座大院,院内的花草树木很少,使人有些空旷寥落之感。东院北头有几间砖瓦平房,这就是先生的居所。室内烧着装有烟筒的煤炉,火势甚旺,火焰有时从炉门窜出来。公严先生身材瘦小,须发皓然,说话带着广西口音。他穿着一件古铜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条蓝绸腰带,下面是双梁布底鞋。由于父亲早就向他说过我要来求教的事,所以见面后谈话很快就转入这个题目。我说出我的读书要求后,确定讲授内容分三方面:一是屈原《离骚》,二是《文心雕龙》,三是《文赋》。
先生授课,大多全凭记忆。有时身边也放着几本书,但很少查阅。我读《离骚》用的是商务出版社的卫瑜章编著的集释本,书中亦采用了时人资料,如“青锁”二字下,即收入闻一多的考释约一百多字。“女”名下,编者忽插入案语,大意是说“朱子谓乃贱妾之称,以比党人。郭沫若遂以女为屈原之妾,亦大奇矣。唐突古人,抑何太甚?”我将这些讲给汪先生听,汪先生听了莞尔一笑。他对我讲授《离骚》时,全用古音,读来押韵。
就我总的印象,汪先生讲授各书时,似不太重视前人的训诂考据,这大概是“通人恶烦”吧。他的讲解往往有独到之见。比如讲解 《文赋》“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以尽相”一句,即与何义门所释“此言文章须有规矩方圆”不同。照先生的意思,,否则以方说方,以圆说圆,就变成前人所讥的“以弹说弹”。如果用这种方式去作文,那就叫作骂题了。这一说使我叹服,长久不能讲通的道理也就豁然贯通了。
先生讲授《文心雕龙》,更使我终身受益。这部书虽仅四万余言,却是包括了史论评在内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倘非具有极渊博的知识是很难理解它的。在先生讲授前,我几乎读不懂魏晋时代那种对仗式的骈体文字,更没有经书的一般知识。后来我对《诗经》、《易经》、《左传》等略有常识,完全由于先生的教导。先生求知欲之强令我惊讶。我向他问学时,他已逾古稀之年。可是,在他书架上,我发现有一套战前水沫书店出版的普列汉诺夫等著、由鲁迅等翻译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先生竟会读这些书,真是出我意料之外。由此我想到,前辈在治学方面是重视通才的。他几乎从不向我提问,只有一次,他说得高兴时,忽然问我一个化学问题,使我手足无措。先生说他那时代读自然科学是多么困难,言下之意自然是责备我不用功。这件事使我至今愧然难忘。
我随父亲和先生一起出游两次。一次是往中山公园看牡丹。后来先生曾赋诗一首惠赠。诗云:“胜境宁辞过往频,况当花木正逢春。几番履舄来今雨,难得衣冠是旧人。一世尽为争地战,众葩亦学捧心颦。 残年至计唯收弃,笑拾飞鸿傍水滨。”我将先生手写的这首诗裱好装入镜框,一直把它挂在室内。可是“文革”一来,我不得不将它烧毁了。当时先生说看牡丹还是去崇效寺好,那里有三棵黑牡丹,是明代传下来的。后来我们又去了一次崇效寺,在先生提示下,还看了寺藏的青松红杏图。先生诗作甚多,惜未收集刊印。先生在九十高龄时,父亲收到清华旧友寄来的一首他作的诗:“同对西山看夕曛,阶前落叶已纷纭。人间何限风兼雨,物外犹存我与君。学不干时身更贵,书期供用老弥勤。卅年旧梦谁堪续,重话琼宴酒半醺。”我很喜欢这首诗,曾将其中两句,引用在我写的那篇自述前作为题词。
先生以绘事闻名于同侪。父亲说他对中国画史钻研甚精,并世无二。我没有向先生请教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偶尔听他随便说过二事。一是他不喜欢徐悲鸿的马。二是他说宋人之画多茂密,后人画才渐趋疏落。先生不太重视撰述,未在这方面留下什么著作。
我自一九四八年夏返回上海后,就再没有和先生见过面。五五年我被定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后,就完全切断了社会交往。但我和先生在精神上联系未断,先生过去为父亲作的十来幅尺方山水画存在我处,我时时把玩,恍如与先生仍在沟通,闻其謦。其中有一张画的是傍晚雪景,在一座依山的茅舍前,有一排篱笆,一童子抱着一瓶新采的梅花走来,茅舍窗口有一人孤独坐在那里。画上题着一句诗:“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我很喜欢这张画。那几年中,我们一家三口每逢过旧历年时,就把这张装在像框里的画拿出来放在台子上,以度寂寞的岁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