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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狄克推多”

邵建
2008年12月21日 20:50
在自由主义的学理上,胡适功夫未深,作为诗人的徐志摩却不浅

“狄克推多”(dictator)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对“专政”“独裁”一词的音译。这里“会审”的,是那个年代三位知识人对它尤其是对苏俄专政的看法。这三人,两位文化重镇,一位诗人,前者是胡适和鲁迅,后者是徐志摩。在“狄克推多”的时代三岔口,他们的表述呈现出不同的思想形状并浅深。
  这里不妨以他们自己的话语呈堂。
  30年代,一位记者采访鲁迅时说:苏联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智识阶级就要饿死。鲁迅回答:“无产阶级专政,不是为了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么?只要你不去谋害它,自然成功就早,阶级的消灭也就早,那时就谁也不会‘饿死’了。”鲁迅当然难以逆料几十年后大面积饿死人的情形;但,对专政的信任和表述如此简陋,确也让人汗颜,因为这是一个民族最深刻的大脑。《解放了的堂·吉诃德》是象征苏俄革命的一出话剧,剧中的革命者有一段道白:“是的,我们是专制魔王,我们是专政的。你看这把剑——看见罢?——它和贵族的剑一样,杀起人来是很准的;不过他们的剑是为着奴隶制度去杀人,我们的剑是为着自由去杀人。”这不啻是苏俄专政的宣言,鲁迅却为此颔首:“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
  鲁迅晚年支持专政却几乎不谈民主,胡适一生力推民主——当然是英美制度框架中的民主。但在专政问题上,有过一个认知上的误区。误区发生在莫斯科,1926年胡适去过那里三天。他轻易接受了一位美国左派和一位苏俄外交官员的诱导。那位“美左”这样忽悠他:“向来作dictator(独裁者)的,总想愚民以自固权力。此间一切设施,尤其是教育的设施,都注意在实地造成一辈新国民,……此一辈新国民造成之日,即是Dictatorship可以终止之时。”这样的表述和上面一样,压迫是为了取消压迫,专政是为了终止专政。看来一个美好的“为了”不啻一贴蒙汗药,它让人只迷惑目标,却罔顾它的实现方式及后果,以致为了明天的美好,今天可以行使罪恶。可是,人们从来都活在今天而非明天,没有为明天就要拿今天作牺牲的道理。但吃亏再多,人类因其固有的弱点,怕都难以摆脱“目的伦理”的道德魅力。
  于是,身在国外的胡适几乎向国内复制了那位“美左”的观点:“狄克推多向来是不肯放弃已得之权力的,故其下的政体总是趋向愚民政策。苏俄虽是狄克推多,但他们却真是用力办教育,努力想造成一个社会主义的新时代。依此趋势认真做去,将来可以由狄克推多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民治制度。”胡适的看法当即遭到徐志摩等人的批评。胡适后来反戈,说:“‘狄克推多’制之下,只有顺逆,没有是非”;又说:“独裁政治之下的阿斗,天天自以为专政,然而他们只能画‘诺’而不能画‘No’。”但,对专政的看法,胡适留下了他认知上的“前科”。
  书写20世纪的思想史绕不过胡鲁,却不会有人想到徐志摩。如果把当时胡鲁的时论文字和徐志摩放在一起,尤其在苏俄、专政、革命等百年以来这一系列致命问题上,徐的言论比前两位更经得起历史的挑剔。比如针对以上的胡适,徐志摩说:由愚民政策过渡到民治制度,“等于说由俄国式共产主义过渡到英国的工党,或是由列宁过渡到麦克唐诺尔德”,这两者间的不可能性徐志摩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徐志摩分明看出“一党完全专制治下”,“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依,不能异”。因此,他的推论是:“即使一党的狄克推多,尤其是一阶级的狄克推多,的确是改造社会最有捷效的一个路子,但单只开辟这条路,我怕再没有更血腥的工作了。”这是他比胡鲁高明的地方,不是为了明天,今天就可以流血。他更看重如何避免今天的血腥——这是“责任伦理”的表述。专制的血腥在于:“除了你‘宗教化’你的党的目标(绝对的信服,不怀疑教主或教义),武力化你的党的手段,你就不能期望苏俄革命的效果。”思想上的“宗教化”和手段上的“武力化”,是徐志摩概括出的苏俄专政的两个特点,这纯然一副思想家的手笔。诗人僭越,它很难出于惯称为思想家的鲁迅。
  在面对苏俄的价值坐标上,徐、胡、鲁不妨是一个左中右。徐志摩是反苏俄专制的,正如鲁迅是支持。胡适一度徘徊,最后走向反专制。不妨注意一下他们对专制态度的时间表,徐志摩批苏俄在前(20年代),鲁迅拥戴苏俄在后(30年代)。因此,就中国知识人对苏俄专政的认知谱系言,鲁迅是徐志摩的倒退和反动。
  但,历史却朝着鲁迅的方向延伸……■
  邵建:学者,任教于南京晓庄学院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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