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一所音乐学院的音乐厅里发过飙。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音乐会的最后一个曲目是舒伯特钢琴奏鸣曲(作品960)。第一乐章,在扇子哗哗的舞动声中结束。这是我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刻,我钟爱的音乐被形形色色的扇子割裂、扯碎、抛洒。面对即将开始的冥想静谧的第二乐章,扇子声突然加大了数倍音量,我再也无法忍受,猛然回头大吼一声——顿时全场寂然。台上的钢琴家只是出现片刻的失措,很快好整以暇弹起那迷人的行板。
为了捍卫“舒伯特960”的尊严,我能表现出这样的勇气,使我颇引以为傲。但是,在数日前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又一次经历了同样悲伤而绝望的时刻,我的勇气却完全被沮丧所击倒。
法国钢琴家齐普里恩卡萨利斯代表了我较早的钢琴记忆。他在年轻的时候,以李斯特和舒曼的炫技培养了我对钢琴音色最初的迷恋,而我得以“美梦成真”般地在他年逾五旬时,现场聆听他的独奏会。他这次应“中国钢琴之夜”项目的邀请,来参加国家大剧院举办的“全球十大钢琴家”同台盛会。我曾偏激地和朋友言道:除了卡萨利斯,我谁都不听!偏偏卡萨利斯的独奏会就在我半月远行归来的当天晚上举行,这是我和他的缘分。
卡萨利斯以一首短小的多米尼克奇马洛萨A小调奏鸣曲开场,经过海顿C大调的暖场,几乎不停顿地进入了960的世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安排,在音乐会的上半场就弹如此长而大的960。看来,卡萨利斯对我们的听众有着不寻常的期待。
卡萨利斯的960不出所料地精致、精美。最令人赞叹的是,他完全不受干扰地沉浸在音乐的塑造中。他的呼吸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他用与包围他身体的“气场”完全不相容的“气感”打通他的音乐,使能够进入他的音乐的人享受到和他一样的呼吸。此时的舒伯特多么迷人!多么放松!那乐天的坦然与微笑的哀愁,几乎改变了我对960的一贯期待。我甚至想把卡萨利斯的解读,放到我最推崇的里赫特晚年在布拉格独奏会录音的“对极”位置。长期以来,我都在寻找与里赫特这次音乐会气韵接近的演奏,却总是在聆听唱片和音乐会之后无功而返。卡萨利斯的960之深得我心,在意料之中,又确实惊喜万分。
对于异常高产的舒伯特,960虽属晚期作品,却并非“天鹅之歌”;然而在我的心里,它和C大调弦乐五重奏(作品956)都可作为舒伯特向尘世生活告别的深情致意。前者达观俏皮,甚至有点孩子气;后者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似乎陷入无法自拔的愁绪。但是,也有把960弹成956境界的钢琴家,比如我刚刚提到的里赫特。只是这样的“肆意妄为”也只在晚年任性的里赫特的演奏中。晚年的傅聪也敢于这样弹,但是他弹得既不如歌也不妙曼,他不是用沉静而是用乏味的催眠把听众弹睡着了。傅聪的“慢”是刻意的,是暮年技术条件跟不上而不得不慢。他把音乐基本拆散了,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同时又完全做不出舒伯特的表情。我真的不相信傅聪在弹960时能够看到舒伯特的表情,就像他弹肖邦时看不到肖邦的表情一样。
我在听施纳贝尔、里赫特、哈丝姬尔、科曾、鲁宾什坦、席夫甚至年轻的安兹涅斯和拉齐克的录音时,可以看见他们每一个人展现出不相同的舒伯特表情,原来忧伤与憧憬也有如此丰富的多面体,这大概就是音乐诠释的魅力及价值所在。套用如今被说烂了的句式:有多少位钢琴大师,就有多少种960。它为钢琴家提供的演绎可能性甚至超过贝多芬的C小调(作品111),而且饶有趣致,直指日常情感的细微之处。听舒伯特960至少需要一个不坏的心境,当然天空也不必万里无云。有时阴霾的天色更适合960的氛围,我越来越喜欢的行板乐章就像那飘浮的云层,亦浓亦淡,聚散自如,无依无凭亦无方向。这是舒伯特的本来面目,却始终被他世俗的维也纳生活遮蔽,或者说被我们世俗的眼界视而不见。而卡萨利斯呈现出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960啊!
当然,我对卡萨利斯演奏960的评价,只不过是在回忆和梳理我在音乐会现场的即时感觉和思考。显然,卡萨利斯高估了他的听众。同样是闷热的夏夜,音乐厅高级的中央空调当然不需要扇子,但是络绎不绝的退场实在比扇扇子可恶十倍!当美丽动人的瞬间一再被粗暴打断,好心情可以立即成为坏心情的助推力,它们在我无法入定的状态下,总是显得格外冷酷无情。■
刘雪枫:音乐评论家,瓦格纳中国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