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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开汽车

李大卫
2008年07月04日 22:37
官方的说法是,对汽车的需要是社会主义的,而对汽车的欲望是资本主义的

  在纽约买到几本偏门的旧书。其中之一是艾琳·摩斯比的《人民大街13号》。作者当过合众国际社记者,报道新闻,自己也客串新闻人物(可以古狗到她在好莱坞裸体采访的照片),上世纪60年代被该社派驻莫斯科。本书开始,摩斯比开车去莫斯科郊外的普雷德尔金诺村,参加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作者)的葬礼。作者沿途看到不少有趣的景象。先是一个村头的大幅标语:“多产牛奶,超过美国!”由此你能一下嗅到赫鲁晓夫时代的气息。那时候俄国有才气的人被斯大林清洗得差不多了,否则让马雅可夫斯基之流编点儿口号,肯定精彩得多。接着作者看到很多路边摊在卖冰镇格瓦斯。改革开放之初,北京啤酒供应紧张,国营副食店也拿这种饮料糊弄中国人。书里说格瓦斯是用过期面包发酵酿制的,看得我心里一阵添堵。
  就像每个初到东方国家的西方人,女记者事前对俄国有过不少想象。那些先入之见来自1956年的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根据苏联展馆向观众分发的宣传画,摩斯比猜想那是一个面貌崭新的国家,拥有机械化的生活方式,公民们都是拿着锤子和镰刀的施瓦辛格式人物。可惜,那只是一个国家尚未实现的观念;或者说,那是他们国家致力的方向。在莫斯科,很多西方记者喜欢那些老式木结构房子,每家门口都有一个手压水泵。他们觉得那是俄国建筑最可爱的部分。可当地人不那么看。他们向往有朝一日搬进厂房似的单元楼。至于那些旧时代的遗迹,最好全部拆掉,好给新的苏维埃化城市建设让路。
  很多人有了住处,可冰箱却是空的,尤其是逢年过节。农民喜欢把果菜和肉类拿到自由市场去卖,那里的价钱比国营菜市场高。冬天,暖房培植的蔬菜价格几乎就是“沙皇的赎金”,而且有价无市。除了食品,各种日用杂货也都供应短缺,包括卫生纸。结果公共厕所里,到处丢满裁成小块的《真理报》。不是所有苏联人都这样生活。当时已经出现了所谓“新阶级”。他们是革命后代,占据了体制中的要津。他们习惯于都市生活,说英语(不再是法语),出入涉外餐厅,以接触外国人为荣;男的穿套装、打领带,女的烫发、穿百褶裙。他们管警察叫垃圾,而高尔基大街在他们嘴里成了百老汇。流风所及,基层一些年轻人也起而效仿,而且干起卖淫、倒卖外汇这类非法营生,就像20年前,北京那些出没于宾馆饭店的烂仔。摩斯比观察了很多追求西化的俄国男人,发现他们内心都有一块“东方自留地”。比如他们参加狂欢派对从来不带妻子。不止一个人对她声称:“亲爱的艾琳,我要像美国丈夫一样获得解放。”作者听了苦笑——要是哪个美国男人社交不带老婆,那他死定了!那些人还会醉醺醺地声称:“我们不需要资本主义的破烂货,可我们的女人需要。”
  让摩斯比在莫斯科大出风头的,是她的MGA跑车。“几缸?能跑多快?”街上的行人围着她问。他们摸摸车头的保险杠,或是轻轻踢一下轮胎,赞叹说:“这小车造的,看着都养眼。”认识她的人会说:“这回安全部门不用盯梢,就能知道你在哪儿。”还有些人政治敏感觉悟高,抱怨说:“你不该让苏联人民看到他们还没拥有的东西,这会动摇他们的建设热情。”说这些话的都是男人。他们关心资本主义汽车的热情,绝不逊色于他们的女人。
  美国史学家西格尔·鲍姆在新书《同志们的汽车》里,把苏联人对待汽车的矛盾态度讲得很有趣。根据他的叙述,苏联汽车工业的创立本身,就是矛盾的产物。这项巨型社会工程在技术上依赖美国,却又要在意识形态上自圆其说。简单的解释就是,“要底特律,不要亨利·福特”。假如换成乔治·奥威尔笔下那群农畜,它们或许喊出这样的口号:“大企业好,企业家坏!”
  和美国不同,苏联急需的是卡车和拖拉机,这样才能建设公路和厂房,然后是一个工业社会。直到赫鲁晓夫时代,私人汽车的问题,才被遮遮掩掩地提到议事日程。。汽车允许人在公共空间中拥有一个私人空间,而在一个短缺经济中拥有汽车,又使人不得不光顾黑市,才能获得汽油和备件。反之,苏维埃的优越性又无从体现。也许这就叫修正主义吧!
  当年我爸有一套苏联唱片,里赫特弹贝多芬的五首协奏曲。玫瑰红的唱片封套上印着莫斯科的结婚蛋糕式建筑,街上有几辆伏尔加,翘着脑袋在跑。我就管那套唱片叫“红汽车”。斯大林式建筑加伏尔加汽车,这幅场景,也是不止一代中国人想象中的“玫瑰色人生”。■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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