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文学是一场盛宴,在众多来宾中,德语文学肯定不是最抢风头的一位。可交往几次之后,继而建立起的交情,却可能坚若金石。现在还流行拿风景打比方,假如德国文学是一道风景,它未必是旅游者的首选,却可能提供诗意的精神居所。
很多年来,德语文学对我来说,就是《少年维特之烦恼》《茵梦湖》,加上黑塞情调浪漫的修道院小说。但很快,这个世界的幻影被后来学到的历史知识打碎了。于是,我们读到伯尔和格拉斯沉重阴郁的作品。这批作家严肃地探讨纳粹主义及其后果,这些作品中回想着一个整齐划一的声音,那就是纳粹军靴踏出的森严脚步。他们近乎自虐的自我剖析能力和勇气,值得每一个中国作家脱帽致敬。已故作家王小波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中,除了罗素,只有伯尔够格。话虽偏激,但我能理解。
这些说法让我想起“历史终结论”。历史当然没有终结,只是现有的关于历史的论述,并不足以为我们理解现实提供有效的参考。在这种背景下,历史在文学叙述中暂时退场,也属题中应有之义。同时我得出这样的看法:一个民族的历史罪孽一经判定,文学世界便会剥夺这个民族拥有现实的权利。当然我的看法并不正确。
我对德国当代文学的兴趣,源于几年前《纽约时报》上一篇介绍德国年轻一代作家的文章。文章说,对于这批作家,历史已成烟云,重要的只是Ich(德语:我)。近年走红的女作家赫尔曼认为,老一代作家的兴趣在于过去的创伤,而她所属的一代则更关注自我。他们的主题不再是二战和大屠杀,而是德国统一后的新问题,比如移民、新一代人的心理状态,以及知识分子在后柏林墙时代的社会角色。这些说法,让我联想到中国国内热闹过一阵的所谓个人化写作。
恰好,设在海德堡的德国-美国学院传来一份开会通知。在德国旅行期间,我尽力克服语言障碍,向一些朋友咨询那里的文学状况,通过一鳞半爪的信息,隐约感到事情远非报纸所说的那样简单。但作为非德语读者,我的疑惑一直没能解决,直到最近读到上海译文社出版的《红桃J——德语新小说选》。
至少这本选集呈现的文献景观,绝不是一小撮自我中心分子组成的。书中收录的篇目,来自不同国籍和文化背景的24位作者,作品的风格和主题也绝无雷同。克莱因的《叔本华音乐》是德国人擅长的哲学小说。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平庸的学者,依靠私人关系掌管着一批叔本华的手稿,其中包括一台不为人知的、演奏怪异音乐的自动机的设计。这个隐喻式的装置,显然意在揭示暗藏于机械文明深处的野蛮本质。埃尔彭贝克的《西伯利亚》讲的是一个苏德战争中的女战俘,历尽艰难逃回老家,在重建生活的同时,怀念战俘营周围的西伯利亚风光。老一辈作家施林克在长篇小说《还乡》中,同样表现过这个主题,但《西伯利亚》具有一种女人特有的乐观口吻,让你不得不信生活具有愈合历史创痛的力量。
罗特的《泄密的心》是书中最富匠心的一篇。故事的叙述者回忆少年时跟随一个英国姑娘补习英语。因为迷恋爱伦坡,男孩要求女家教帮他细读这位美国浪漫派作家的《泄密的心》原文。阅读过程中,男孩的青春期萌动被纳入爱伦坡笔下的阴郁情境。男女之间,现实与故事之间,连绵着卡农曲式的微妙心理对话。最后,女家教像故事的女主角一样死去,死因却是吸毒。现实的粗暴力量,在它几乎被文学想象俘获的瞬间骤然显现。
假如说德国越来越多的年轻作家有机会沉潜于私人经验,那是因为他们有不止一代伟大的前辈,在他们之先偿清了道义上的历史债务。。
《红桃J》的编选者樊克是慕尼黑的汉学家。就我个人印象而言,西方汉学家大略分为两类,一类关心文学,另一类关心“中国文学”。这本小说集的编者,显然属于前者。或许,这就是他“不务正业”地向中国读者介绍德国文学的原因。这个问题牵涉到知识分子的文化职责。如今不论中外,知识分子一旦进入非专业领域,总是以服务公众的名义,炮制出一堆低标准宽要求的货色。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正业,是服务于狭隘专业利益之上的、一个更高的文明秩序。
至于后一类汉学家,他们更热衷于对中国文学指指点点,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丐帮老大讥讽诗人的那番话——拿人家的事说给人家听,还问人家要钱。■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