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导游渐行渐远,犹如海顿的时代一去不返。轻松地去爱,幸福地去爱。有海顿的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惬意
奥地利布尔根兰州的首府艾森施塔特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海顿之城”。位于城市中心的巴洛克宫殿艾斯特哈吉宫,是海顿服务三十余年的地方。它的东边是海顿故居,西边是海顿遗骨存放地的山顶教堂。
海顿的个人性格及音乐风格的养成,与他在艾斯特哈吉宫廷衣食无忧、波澜不惊的工作生活阅历有密切的联系。海顿在30岁结婚那年,被匈牙利最有权势、最富有的贵族艾斯特哈吉家族的“音乐君主”安东艾斯特哈吉亲王聘为宫廷乐长,全面负责宫廷的一切音乐事务。他不仅大量地作曲,训练指挥乐队,管理乐器乐谱,制订演出计划,还要监督乐师和演员的日常生活、仪表举止。海顿时代的艾斯特哈吉宫是奥地利和匈牙利的音乐中心,是君王与贵族们争相效仿的对象,是高贵而优雅生活的理想模式。
今年7月我在前往莫尔比什湖上轻歌剧节的途中,第二次造访艾森施塔特,并在州旅游局的安排下进入艾斯特哈吉宫参观。当我拒绝了宫殿旅游办公室提供的日语导游之后,两个同样美艳的疯丫头赶紧打电话联系一位英语导游。一会儿,一位身穿紧身红背心露着一截紧绷绷肚皮的性感女郎推门进来了。她乌黑的发髻梳得高高的歪向一边,把屁股裹得圆圆的牛仔裤下面是一双金色的细带高跟凉鞋。她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里间,一转眼就套上黑色西服出来,把大门拉开朝我一歪脑袋就径自出去了。我跟着她走到宫殿的庭院,她在原地一个旋转,用英语喊了声:“能听英语的跟我走!”结果呼啦啦一下围上来十几个美国人。
进到一层大厅,她把我召到跟前,将胳膊上搭的一件镶金绣银的巴洛克时期宫廷制服递给我。然后脱下黑色西服,动作相当自然地顺手搭在另一位男人手上,转身把背部留给我,两臂往后一伸。我以极快速的反应抖落开宫廷制服,赶紧给她穿上。她麻利地系好几个扣子,哈哈一笑猛地转身,右手在空中连画数圈行了一个夸张的海顿式弯腰礼。
她把一叠卡片分发给每个男人和部分女人,然后进了宫殿的第一个展厅。在华丽的马车和轿子旁边,她告诉大家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亲王邀请进宫的贵客,我们一起来玩这个游戏。她让我们每人看着手里的卡片,我的卡片上印的是某男爵的名字。她用细细的高跟跺了两下地板,打开一卷羊皮纸,高声念起一串长长的人名。她让每一个被她念到的人上前给她行礼,还将她的玉手懒洋洋地伸出来让男人吻。
皇帝厅是艾斯特哈吉亲王举行室内乐演奏的地方,四把椅子放着四件弦乐器。女导游从桌上拿起又一卷羊皮纸,煞有介事地念起节目单,念罢再以一个潇洒的指挥动作轻轻碰下墙上的按键,海顿的“皇帝”四重奏的乐声突然洒满每一个角落。如此熟悉的旋律在海顿魂魄永驻的皇帝厅里萦绕,竟能悚然动容而心生肃穆。那些美国人分属几个家庭,却能令人明显感觉到家风既淳朴又高贵,男人在原地肃立,女士拉着儿女静静地在分散摆放的数把椅子上坐下,虔敬地专注聆听。可爱的女导游并不闲着,她拿起一小瓶宫殿自制的香水,轻手轻脚地为每位女士在手腕上搽一点,而我是惟一被搽的男士。当她走过每个人身前,大人小孩都主动将手腕伸给她,微笑地共享那淡淡的天然香气。她的姿态优雅极了,鞋跟小心翼翼发出的脆声,竟能合上海顿音乐的节拍。
远离维也纳的艾斯特哈吉宫殿,因为一位这样的导游,真成了一个不受时间侵蚀的独立王国。在匪夷所思的琳琅满目的奢华陈设中,我身心完全放松地享受海顿时代的沙龙音乐,目睹眼前似真似幻的宴饮排场,一切皆因这样一位时代精神与表演才能兼具的美女导游的引领和演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并非全出自职业的目的;我相信她热爱海顿,热爱海顿生活,热爱海顿的时代。因为她的热爱,我们的“海顿之旅”由瞻仰而参与其中,由隔世的膜拜而由衷爱上那个时代,爱上这宫殿中长存于悠悠岁月之中的活生生的一切。
我很庆幸我在“海顿之城”以如此方式与海顿发生的心灵与情感的亲近。当我在另外两位可爱的姑娘莫妮卡和克莉丝蒂娜的陪伴下乘车离开艾森施塔特的时候,竟像梦境突然被击碎一样黯然神伤。我与那位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导游渐行渐远,犹如海顿的时代一去不返。我爱她,是的,我爱她,犹如我爱海顿。轻松地去爱,幸福地去爱。有海顿的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惬意!■
刘雪枫:音乐评论家,瓦格纳中国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