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外出露营。营地在沙漠中，科罗拉多河的一条支流经过，形成一小片绿洲；两个千人左右的小镇，靠着畜牧和旅游一直繁荣着。过去很多西部片的外景，就在这一带拍摄。南加州持续干热，伊莎多拉湖的水位降低近两米。空气钻进鼻子，有种桑拿浴室的感觉。长此以往，出门喘气就能把肺烫熟。到了那个份上，绞索已经解不开了。
最近重读约翰罗斯金的《威尼斯的石头》。该书写作时，英国国势如日中天，作者检讨另一个海上强权的兴衰，自有居安思危的意思。罗斯金认为，威尼斯共和国败亡的标志，是寡头统治取代贵族传统；而社会风气方面，人们对荣誉感和血性的推崇，则让位给了商业利益。作者痛心疾首之余，明白倒果为因的感慨抒情无济于事。好在这个“泻湖中的海市幻影”，退出历史舞台后成了艺术品。可如今这都成了问题。
上次流浪到威尼斯，没钱，只好露宿。那儿离古军港不远，在莎士比亚笔下，奥塞罗的舰队就在这里驻泊。野史上说，制琴名匠斯特拉迪瓦里曾来此挑选废旧船板，因为饱浸海盐的木料，经过百年风干，制成提琴面板，能振荡出铿锵耀眼的音色。
刚在路椅上躺下，一队山西游客从旁经过，每人戴着一个塑料模压的狂欢节面具。导游指着前面叹息桥的方向——“我们敬爱的李鹏总理，就在那里下榻过”——一面介绍，脸上一面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说的是达尼埃里饭店，原是一座14世纪宫殿，罗斯金曾几次在那里落脚。在他之前，还有更多大文人入住过，像彼得拉克和狄更斯。八卦一点的还有乔治桑，就是在那儿，她把缪塞给甩了。后者也不是省油的灯，为此写出《世纪之子的告白》，痛陈心曲。男作家靠女名流自我炒作，大概即滥觞于此。但是，用不了太久，所有这些文人墨客和政客们流连过的遗迹，就将无从凭吊了。此前一年，这里发洪水时，狼藉景象随处可见。海面还在上升，一切拯救方案都像是徒劳。罗斯金感叹威尼斯的沉陷，如今已不仅是隐喻，而成了现实。
继中国的白暨豚后，下一种将要灭绝的哺乳动物，就该轮到北极熊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浮冰急剧减少，迫使它们游到危险的外海捕猎海豹。由于地球暖化，格陵兰冰川正以每小时1.7米的速度消退，喜马拉雅山的积雪也在加速融化。那要变成多少水呀！纽约、阿姆斯特丹、香港、威尼斯，这些“蓝色文明”的杰出代表，还不全都泡汤了。而此时此刻我们对此泰然自若，好像在窥视一种危险然而性感的奇观，或像观赏《完美风暴》一类的好莱坞灾害片。
你不得不佩服，大人物就是有把灾祸当成机遇的眼光。随着北极冰层的消失，西方人探寻了几百年的北方航道的利用价值即将成为现实。届时穿梭欧亚之间的船队，将无需再去巴拿马和苏伊士运河推推搡搡地排队；很多地理上的战略要冲，从此变得无足轻重。昔日威尼斯霸权失落的根本原因，就是大西洋航道的开辟，使传统的地中海贸易从此形同儿戏，何况他们还要应付虎视眈眈的突厥强邻。马可波罗描绘了遥远的中国，却说不出绕过土尔其驶向中国的海路。
这个月，加拿大宣布北极海岸200海里内的岛屿间航道属加拿大领海，而且准备斥巨资建造大型破冰巡逻舰。一向遭受冷遇的西北地区，现在开始有人为当地资源的开发和联邦政府讨价还价，就连原住民（因纽特人）的艺术品，身价都在暴涨。俄国人则派遣探险队，搭乘微型潜艇，用机械手把一面钛制国旗插到北极海床；同时采回岩样，据说能证明那里是俄国大陆架的自然延伸。现在有人揭发，他们发布的水下录像是伪造的，是从一些美国电影中剪下的片断。不过，普京总统还是接见了他的英雄们，就像1937年，斯大林接见把苏联红旗插到北极冰面上的探险队一样。
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转向北极，因为那里有石油和金属矿藏。牵引人们目光的当然是无孔不入的资本，它总能找到适合它孳生的去处。所以我们可以预期，一次新的“淘金热”将在那里启动。问题是那些远离极地的人的命运。他们的栖息地水患肆虐，而维持基本生存的水源却在快速枯竭，就像艾略特在长诗《荒原》里描绘的场景。没有石油，人类的文明曾经存在过数千年；但没有淡水，恐怕一天都不行。
直到今天，舆论还在向我们许诺美好的未来，而我们也发自内心地呼喊：让我们开汽车！■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4662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