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文化趣味,或是意识形态信念,都有可能把人组织成一些非血缘性的共同体。当然超越成分越多的文化,在进行自我复制时,越少受到具体时空的局限
几天前,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成了屠场。血腥的细节不必再提。报新闻的时候我正煮面条,一分神,听成父母住处附近的加州理工学院,心里顿时一紧。接着芝加哥一家报纸传出消息,说凶手是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于是耳朵竖得更直。毕竟我是经常住在美国的大陆中国人。次日又有报道,说嫌犯经确认为韩国人。汉语媒体的声调一下提高不少,就像传说中的广东餐馆里,暂且逃过一劫的猴子。其情可悯,但其心可诛。时至今日,没有几个人关心一个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何以犯下如此骇人罪行;所有口水都喷溅在校方措置的得失、火器管理的严松这些大可容后再议的细枝末节。
不知道什么样的文化基因,使我们在分配同情心时如此地远交近攻,同时又对亲缘关系更远的物种权利无动于衷——仅举鱼翅消费一例。所谓文化基因,是指理查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提出的meme。本人所知有限,找不出与这个概念熨帖的中文替身。
作为外行,我怀疑用基因复制理论阐述很多人类行为是否有效,比如现代社会中日渐普遍的同性恋和女性杂交倾向,以及个别君主为已婚女人放弃王位。我更愿意相信这些现象关系到当事人获得性快感的“路径依赖”。再就是一些社会中,男孩在家庭中受到不成比例的偏爱,其实不论男女,都是各从父母那里获得一半基因,更不用说很多不育者还有“借种”的情况。所以重要的未必是基因,而是基因传播的名义。这是一个关于身份的问题。身份是件要人命事。据说那个开枪的韩国学生,就曾因为英语欠佳被当成过中国人。而我对这一事件的强烈关心,除了基本人道,也和我的身份有关。
我不大愿意相信人的利他行为只是为了更有效地复制基因,这类过程一定包括某些超越性的因素。比如文化趣味,或是意识形态信念,都有可能把人组织成一些非血缘性的共同体。当然我也发现,超越成分越多的文化,在进行自我复制时,越少受到具体时空的局限。
不久前有事需要提交个人资料。平日最怕写简历,尤其是用英文。于是上网浏览,看有什么现成材料可供利用,结果在维基百科里,意外看到我的条目,正好可以把链接贴进电邮,传给对方。别人的说法总是显得比较权威,何况他者的评述还是一面心理上的镜子,帮你获得身份感。
可仔细一看,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该网页上链接着一个论坛,里面在争论是否应该删除关于我的内容。有人说,该网络百科全书的中文版没有关于我的任何内容,说明我在中国文学界无足轻重。我同意。但也有人拔刀相助,说该条目可能是从德文或法文版翻译过来的。但指控者坚持说,那也不能改变基本事实,即中国人自己对此人不感兴趣。一道被他揪出来的,还有另外一些中国作家,其中两三个是国内大红大紫的人物。我们被陈列示众,好像混入酷人地盘的非法难民,等待验明正身后遣返。
更多的人打抱不平,认为词条中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应该予以保留。于是又有人指出,取得我这点成绩的中国人数以百万计,如果全部收罗在内,维基百科恐怕会宕机。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会引发声讨。对我而言,中国的人口问题每每让我悲从中来。我在家是独子,本人更是立志不娶不育;但是没用,因为我的身份本身,就会引起某些人士的马尔萨斯噩梦,尽管本人决无复制基因的愿望。
一些素昧平生的人在为我的词条添砖加瓦。他们或许天各一方,操着不同的母语,他们的利他行为,只是出于乐趣和道义。我的符号替身在虚拟空间里成长,好像一个发育中的胚胎;胎儿脖子上挂了个狗牌:李大卫,1963年生于北京。这句话将来还会写在我的墓碑上。
我们总是怨天尤人,觉得自己的文化不如西方优越。有人痛心疾首之余苦思良策,开出不少头疼医脚、脚疼医头的玄之又玄的妙方,包括用红头文件语言宣讲尊孔读经之必需。依个人浅见,道理十分简单:我们的文化基因太过自私,所以很难像西方文化那样,在更大范围内复制。有人担心介绍我这一档中国专业人员会在网络上酿成“黄祸”,恐怕不无杞忧之嫌。
据说作协主席有权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推荐本国作家。巴金生前曾居此位多年,是如何行使这项权利的?我不是主席,只打算把一些有趣的中国人写进维基百科。假如我懂韩文,也会介绍一些韩国人。■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