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大卫/文
几天前被一个朋友约去后海吃午饭。我对北京的路况信心不足,早早出发,到了烟袋斜街路口,比约定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钟头。我决定去附近的小胡同转转。先蹓跶到鼓楼。这座始建于元朝的重檐楼阁,曾经在北京天际线上占有支配性地位,如今深陷于高层塔楼合围的人造盆地,好像四面楚歌的霸王。有个三轮车夫拉生意,说要当我的导游。听口音,应该是河北蓟县一带的人。我逗他说,还是您坐后边,我蹬车拉您兜一圈吧。七十年代,我常去那边找我表哥玩,玩得晚了,就住他们那儿。较之来此谋生的移民,我这个“遗民”对周边街区的砖石草木,有着更加完整的记忆。
在进步主义者眼里,很多类似城区代表了死去的北京,没落腐朽,不求上进,除非开发成游乐项目,作为隐藏于这个城市机体内部的“他者”,被现代化乌托邦的居民玩味。如今他们不用再抱怨什么:这里的曲折街巷在为汽车道让路,不符合现代化舒适标准的破败院落,正被体量巨大的水泥多米诺骨牌排挤成互不关联的孤岛,就像中世纪西方城市的犹太区。那些楼盘被冠名为现代城、后现代城(其实那座楼的设计一点也不“后现代”),露骨地宣示着达尔文主义的价值观。借用一位建筑开发商的话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建筑时代。
这更是一个伟大的拆毁时代,就像当年勒科比西耶谈到纽约时所说,一个社会在纽约形成,它的目的是拆毁曼哈顿。那里的摩天楼群,僵化了有机的社会生活,把行人变成匍匐于高塔脚下的甲虫;街区的景观拥堵、晦暗而令人绝望,只有顶层的巨头们享受到心旷神怡的远景;为此他们乐于支付巨额费用,更不用说摩天楼天然具有的广告效用。不过,这位国际风格建筑的奠基人,对城市规划有着更为激进的想法。在他看来,当工业领域已经实现流水线生产,任何不规则的城市布局,都是落后于时代的表现,为了避免一触即发的工人革命,就应该把城市重新纳入规则的布局,为产业劳动者提供合理的居住和交通条件。
二三十年代,勒科比西耶像他的前辈,那个第二帝国时期重建巴黎的圣热尔曼男爵那样,按照新的时代精神,描绘规划巴黎的蓝图。就像很多当时的知识分子,他相信技术本身可以改良社会。他的设想是,拆毁塞纳河右岸大部分原有建筑,代之以预制件构成的单元楼房;每栋建筑由承重立柱托离地面,以保持更大的绿地面积,建筑内部设有升降机构成的“垂直街道”,建筑之间由桥式走廊连接,而社区之间,则建有几何型布局的交通网络。商业中心是“笛卡尔摩天楼”,楼顶铺设一层用于防备空袭的装甲。所幸,他的观念没能变成现实,因为说到最后,人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就像当年的西方人,。结果北京正在变成一座遗忘之城。往昔的遗迹纷纷隐退,只有一些昔日的地名,还在提示我们这座城市曾经的面貌:哪里有过商贩云集的集市,哪里是囤集运自南方的盐铁粮米和陶瓷的货仓。多用点儿想象力,说不定还能复原出一幅京版《清明上河图》来。如今,那些漕运终点的水道,早已经被封固成沥青马路。
上世纪初的一帮未来主义者,在威尼斯宣布和这个腐朽的城市决裂。他们要烧光平底船,把运河填平,改造成车道。他们要把古老城市从颓废的世纪末氛围中解放出来,而解放的手段,则包括破坏性的改造,甚至战争。他们呼唤一座工业化、军事化、能够统治整个亚德里亚海的新城市;它的天空装饰着工厂冒出的滚滚黑烟。上述号召,是诗人马里涅蒂1910年在凤凰歌剧院的一次讲演中提出的。威尼斯的市民被他吓坏了,纷纷抗议。那些极端的想法,就连墨索里尼这样的狂人都不敢付诸实践。他不过在威尼斯兴建了一座电影宫而已。直到今天,那里还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国际电影节。
盛行于西方的激进思想有其特殊历史背景。建筑可以规约人的行为,这个信念流行至今。还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写过《简爱》的小说家布朗特两次跑到水晶宫,参观首届万国博览会。她说那座宏大的玻璃建筑,让她感受到一种“看不见的影响力”。后来的很多人都想用这种影响力规划人的生活。五十年代,建筑师山崎实(即纽约世贸中心的设计者)受勒科比西耶思想影响,在美国的圣路易市搞过一个居民点,结果楼房之间的空中走廊,为歹徒提供了不少作案便利。市政当局只好把那些水泥怪物炸掉了事。■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