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布鲁克林北端是一片货场码头,对岸是曼哈顿下城金融区的塔楼群。附近米达夫街上有一处旧日名胜。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房子,半个多世纪前就已经摇摇欲坠,重要的是里面住过的人。
上世纪40年代初,整个世界战事正酣,小说编辑戴维斯和他的年轻女作者麦卡勒斯在这栋老屋落户。虽说租金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他们还得另外找人合住,分摊费用。第一个入伙的,是流寓纽约的英国诗人奥顿;接踵而来的还有奥顿的同胞,作曲家布里顿、男高音皮尔斯、作曲家保罗鲍尔斯夫妇(这对夫妻的行状,可以透过贝托鲁齐的影片《破散的天空》略见端倪),还有脱衣舞女吉普赛罗丝李。她在戴维斯的点播下,日后成了出名的小说家。作曲家科普兰、舞蹈家巴兰钦和画家达利也常过来串门,甚至留宿。
这伙波希米亚人组成了当时最好的文艺沙龙。在这里,奥顿写出一批最好的十四行诗;布里顿完成了歌剧《保罗班扬》,鲍尔斯拿出了舞剧《墨西哥狂欢节》,麦卡勒斯的收获则是传世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
与此同时,一个文艺界皇马似的超豪华阵容出现在洛杉矶。他们包括:阿多诺、勋伯格、福克纳、斯特拉文斯基、托马斯曼,还有《围城》里提到过的诗人肥儿飞儿及夫人阿尔玛。阿尔玛十几岁就是维也纳社交界的明星,成为肥儿飞儿夫人之前,她先后嫁过音乐家马勒和建筑师葛罗皮乌斯(包豪斯学院的创始人)。可惜名流大腕们在南加州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创造力纷纷衰退,而洛杉矶也只好继续生产它的商业电影,至今摆脱不掉文化上的外省地位。
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人出书,有人泡贵族沙龙,小资知识分子在咖啡馆高谈阔论;入不了雅士之流的,则在街头巷尾说唱,像前些年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达里奥福。这方面的传奇人物,还有法国歌星艾迪特皮亚芙。她一生歌唱巴黎的街道、天空、小丑、大兵和贼,去世40多年后,仍在拉雪兹神父公墓享受“粉丝”祭拜,可不像她伟大的邻居们,比如邓肯、德拉克罗瓦和普鲁斯特那般身后萧条。对很多人来说,她的声音就代表法国。
1915年,皮亚芙出生于巴黎北端的美丽城。这是世界上最名不符实的街区之一,很多偷渡的劳工就住在那一带,贾樟柯在他的《世界》里也提到这个地方。皮亚芙的爹妈都是走江湖的底层艺人,生下她没几天就把她丢在姥姥、姥爷的马戏班里,后来又被开妓院的奶奶抱到诺曼底。窑姐们是些好心肠的姑娘,给她做衣服,带她看病。
据说小皮亚芙降生时,她妈没能赶到医院,两个执勤的警察只好在路灯底下铺上自己的大衣,把她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历史学家考证说这些都是皮亚芙自己瞎编的,可她至少没说自己从小就习惯什么高贵的生活。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浪漫,而这种浪漫跟小资们钟情的洛可可式的奢靡和轻佻无关。皮亚芙从小跟着老爸走街串巷地卖艺,捧着帽子在人堆里收钱。每到表演间歇,她也唱上一段,结果发现她的歌比老爸吐火、翻跟斗更受围观群众的欢迎。她开始单干,沿街卖唱,一天能挣50多法郎。此前她在雷诺车厂当童工的工钱,是每周48法郎。这是个厉害丫头,用她的话说,“甭管是谁,只要听我唱歌,就得给我咳嗽出俩钢儿来。”
一个叫路易勒普雷的夜总会老板偶然发现了她,给她起了“皮亚芙”这个艺名。在他们的土话里,“皮亚芙”类似于北京人说的“家雀”,也就是麻雀,因为她身材极小,可嗓门奇大。光顾勒普雷夜总会的不乏文艺界人士。她在那里认识了让科克图。大作家慧眼识珠,为她量身定做,写出了名剧《冷美人》,就此捧红了她。
发达之后,皮亚芙也扶持过不少新人,包括后来的大明星伊夫蒙当。后者除了唱流行歌,还主演过《左轮357》一类的片子。像多数艺人一样,皮亚芙一生沉迷于性爱和麻醉品,死时只有47岁。
我们这些外国人说起法国文化,经常不自觉地联想到庞巴杜夫人、玛丽安东奈特那种奢华口味。;我们的眼睛朝上翻着,好像八大山人笔下的动物。法国人在文化上有过外人难以想象的开明,否则皮亚芙们早就不是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唱《花都情天》、《锦绣人生》,而是跑到巴士底广场,呼唤“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了。■
作者为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