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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大象,大象

李大卫
2006年08月21日 00:00
少数知行分离的智者,改变不了一个社会的野蛮风俗;他们的舆论只是彩绘柱廊间的空洞回响


    美国有家动物园,象舍背靠高速公路,一头自幼失怙的大象,整天盯着过往车辆混日子。它心仪那些雄壮的货柜车,从不搭理同类,只是一面徒劳地挥舞长鼻子,一面模仿着汽笛声,招呼那些呼啸而过的载重汽车。在它的意识里,自己一定属于这样一个“想象共同体”,其成员都是18个轮子的庞然大物。
    学过心理学的人士,或许发现不少专业术语在这儿都能用上,虽说那些名词都是通过人类现象总结出来的。我小时候有个同学,就爱在马路边上看游行队伍,跟着那些穿绿制服的人一起高呼口号。我认为他和那头大象属于同一个性格类型,比如他们的自我意识,都很容易被喧嚣的群体场面淹没。只是对大象而言,卡车鸣笛更像一种外语,要做到这一点,还要多一层自我强迫。一念及此,下面这行大逆不道的字幕便掠过脑际——“人之异于象者,几希”。
    1973年,斯里兰卡把一头幼象作为国礼送给中国。当时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小的象。交赠仪式选在首都体育馆。一个涂了红脸蛋的少先队员,用英语向来访的该国女总理致谢,还讲出一些深刻的政治意义。大家发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外国话感觉很牛,于是导致了中国的第一波外语热。后来又看过一个斯里兰卡电影,里面讲到一头幼象,成年后找到猎杀它母亲的种植园主,用计把他诱入丛林处死。那个种植园主受过英国教育,和一个漂亮的英国有夫之妇偷情;作为一个自我想象中的英国人,他忘记了祖先的信仰。在《吠陀经》中,象头神迦尼萨(大神湿婆的儿子)便代表智慧。
    公元前55年,罗马共和国执政官庞培,曾组织过一场人和象群的搏杀。所谓“面包加斗兽”式的御民之术,就是罗马人的发明。大约100年后,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对此事做过一番详述:
    20头大象被驱入沙场,面对一群装备短投枪的角斗士。那些从事血腥职业的奴隶,事先经过专门演练;他们使用投掷兵器,无需跟力大体重的巨兽近身肉搏。格斗甫一开始,前面的头象便被刺中前肢的腕关节;倒地之前,它用鼻子卷起一个对手,奋力抛入空中。紧接着,又一头象被直接命中右眼,当即死亡。剩下的18头象自知在劫难逃,于是停止战斗,向在场的人群齐声哀鸣。它们博得了观众的一致同情。以残暴著称的罗马人,这次居然有了同情心;他们愤然起立,齐声谴责他们的领袖庞培。
    普林尼的记载或有道听途说之嫌。所幸,那场斗兽表演的目击者并不都是文盲;其中一位正是雄辩家西塞罗,且对这一事件也有所议论。他的观感是,人象之间完全可以进行情感的沟通。当然,。此后,罗马步入帝国时代,独夫们从凯撒、屋大维、克劳迪乌斯直到尼碌,莫不热衷此道。
    后来出现了更大规模的猎象活动,还伴随着象牙贸易。我小时候家里那台钢琴,就是琴键包覆象牙的老式产品。直到今天,我还能在音乐中隐隐听出疼痛。
    1896年,德国一家乡间马戏团,男孩布拉姆和一头印度幼象穆杜克在同一天降生。自幼相依为命,他们对彼此的依恋超过了同类。据说,这家小戏班有个特别的传统;他们训练动物主要依靠关爱,而不是体罚与恐吓,而且收效甚佳。然而,一个资金雄厚的美国人,把那些动物全部买走。布拉姆闻讯后追到船上。他一面东躲西藏,一面在各层甲板和仓房搜寻穆杜克。他的行踪被水手发现。船长同情他的遭遇,免了他的船票,可船却在印度海岸外遇难。穆杜克奋力营救小主人上岸。他们在南亚经历了无数奇遇和冒险,数年后到达纽约。
    在美国,他们还将另有一番悲欢离合;其间,穆杜克加入铃铃兄弟马戏团,成了动物明星。1942年,该团搞过一次独出心裁的演出,由伟大的乔治巴兰钦编导一场人象合演的芭蕾;穆杜克是大象方面的领舞(它甚至会用头倒立),用鼻子一次次托举起纽约市立芭蕾舞团的当红舞姬。为了该计划,巴兰钦邀请来自俄国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写作了《马戏波尔卡》。那场演出大获成功,成为当时重要的文化事件。
    近年,铃铃马戏团在动物权益团体的压力下,为大象建立了退休福利制度。2000年,穆杜克祖籍印度的一所高等法院,根据印度宪法第二十一条的规定——即生命的尊严必须得到保护——发问:在众生平等原则下,动物何以不能享受同等保护?■

作者为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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