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民的苦难无以复加,这种文化将与其母体一道,于革命的风暴中玉石俱焚
前几天,欧洲有家杂志约写一篇急稿。内容涉及阿尔卑斯山的一处滑雪度假村。他们希望我从中国人的立场发表些议论。我从没去过那个地方,对方说就因为没去过,才好发挥想象。这话让我想起“瞎子耳朵特别灵”的说法。
我要写的那个地方举办过冬奥会,有“世界之巅”之誉;这里指的当然不是海拔高度,而是物价。所以这是一个摆谱天堂。前几年有个石油亲王来此购物,带了上千佣弁,闹到城中宵禁,颇遭侧目。
第二天,有朋友来电话道明原委,说中国广东新开发了一处高价别墅区,恰好用了那个滑雪场的所在地命名。这些年,比比皆是“罗马花园”、“贝佛利山庄”、“SOHO”之类;中国快成废旧符号回收站了。
我常蒙自己:粗俗形态的附庸风雅也有可能发展成纯正的审美。古代罗马以武功立国,文明方面,很长时间是靠追摩希腊,聊补空白。不论凯撒还是尼禄,死到临头,还要说些希腊语。如若不是他们向往高尚文化,我们对古代世界的了解又会多些空白。我们今天了解的希腊,又有多少不是通过他们的转述?
德语里有个词叫“kitsch”,被很多语言借用。书桌上供个断臂维纳斯,赶场看第五代电影,或是给手机下载一段莫扎特的小步舞曲作接听呼叫,均属此列。它指的是人们对权威认可的文化趣味的盲从;说白了,就是小资格调。这个词进入中国公众视野,是通过一本捷克人写的流行小说,当时译做“媚俗”。其实这个译法刚好把意思弄得满拧,倒是王朔嚷嚷的“媚雅”,还算庶几近之。文化人的雅俗之辩,有时候能把你鼻子气歪。
“白银时代”的彼得堡有家文学杂志,叫《阿波罗》;旗下有个女诗人,叫凯露比娜德嘉布丽娅。她的手稿用彩色墨水书写,还涂过香料。编辑部认定这位拒绝露面(甚至拒留地址,拒收稿酬)的女郎美艳、洋气而且富贵。后来谜底揭开:这是一个小学教师,跛足,曾多次向《阿波罗》投稿被拒,于是想出这些噱头。女诗人就此从文学圈消失。
写下这个故事的,是一个远为杰出的女诗人茨薇塔耶娃。她讲的是人超越自身缺陷,何以成为可能。另一位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讲了此事的另一个版本。当时彼得堡有个无名诗人,同样屡遭失败之后,他再次投稿给《阿波罗》杂志社。诗是好诗,可惜版面不够,因为主编刚刚收到嘉布丽娅涂了香水的新作。这次打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诗人于当日卧轨自杀。
彼得堡是一个虚荣的、急就章的城市。1703年,彼得一世仅用半个世纪将其奠基到初具规模。其间数十万民夫致死致残。建造宫殿的云石,从意大利的卡拉拉开采后长途航运而来。地中海的花木也被移植到这个苦寒之地,装饰沙皇的园林。于是一座瞄准芬兰湾的炮台,成了“北方威尼斯”。威尼斯是无数顶级艺匠,历经千年而雕琢成的旷世杰作,而彼得堡只能从欧洲请到勒-布隆、法尔戈内及方塔纳等一干平庸之辈。他们引进了接近晚期的巴罗克式设计,随之而来的是新拟古主义。18世纪毕竟不属于建筑,这是一个哲学和音乐的时代。
威尼斯的建筑不管如何雕饰,大都有其现实功用。这是商人和水手的城邦,即便发动战争,也是为了贸易;为了贸易,它也可以极端卑劣无耻。彼得堡则是一堆流行风格的堆砌,这里效法凡尔赛,那里模仿维也纳,简直就是前现代的拉斯维加斯,甚至是一座主题公园。这个游乐场的主题简单至极,那就是“冲出欧洲,走向世界”。这里,雄心勃勃的彼得一世既是迪斯尼,又是米老鼠。
。当人民的苦难无以复加,这种文化将与其母体一道,于革命的风暴中玉石俱焚。
俄国人在北极圈边上修建水城,我们则在终年见不着雪毛的岭南,顶着一个滑雪场的名字开发物业。他们关心的是建筑的纪念性(至少配得上普希金的英雄双行体颂诗),他们要鼓舞人民,展示自己的光荣与梦想;那支不能自由出海的波罗的海舰队,也还有过震撼世界的一声炮响。而我们的理想,早从公共空间撤入私人领地;我们的那点财富和虚荣,只好拿到俱乐部里,在同人间彼此炫示,算是茶余餐后的保健或消遣。
当彼得堡还是一座崭新的城市,有个威尼斯贵族到此访问。看到那些泥灰剥落的宫室墙面,他说了一句话:我们那里遍布废墟,而他们这里,却在建造废墟。■
作者为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