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他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和“知识分子的良心”,甚至“人类的良心”。他当然拥有一颗了不起的心脏,带动着患有癌症的身躯,熬过了劳改营的苦寒和“克格勃”的狠手;挺过了苏联的压迫与流放、西方的漠视和耻笑……
——他这颗心到底是谁的“良心”呢?假如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就是知识分子良心的代表,那么他的一生,实在还代表了一种知识分子难以避免的悲剧。
1918年12月11日,索尔仁尼琴生于北高加索的基斯洛沃茨克市。1941年,他从罗斯托夫大学数学物理系毕业后应征入伍,并两次荣获勋章。“二战”临近结束,1945年2月,他却在卫国战争的前线被捕,罪名是“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判刑八年;刑满后流放哈萨克斯坦,直至1957年方获恢复名誉。
1962年,中学数学教师索尔仁尼琴以亲历的劳改营生活为主题,发表了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立刻引起轰动。但政治形势风云变幻,作品很快又遭到公开批判。1967年,在前苏联举行的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索尔仁尼琴散发“公开信”,要求“取消对文艺创作的一切公开的和秘密的检查制度”。1974年2月,他被剥夺国籍并驱逐出境,先后旅居西德、瑞士,1976年迁往美国;1994年,经叶利钦邀请,重返俄罗斯。
1970年,索尔仁尼琴因为“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缺少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德力量”,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起初,在西方世界看来,他就是“人类的良心”,因为在他笔下暴露了“东方极权主义”的可怕——这套体制除了崩溃,别无自我更新的机会。这是当年西方世界某些人对极权主义的判断;而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尤其是《古拉格群岛》,以宏大的篇幅和巨细靡遗的细节,最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与大部分极权体制内的异议作家一样,索尔仁尼琴有说真话的勇气;但亦非常可惜,他能够了解的真相却是那么少。这是索氏的悲剧之一。如果没有非常的尊严与自信,他固然撑不下来;同样由于这种非凡的尊严与自信,也使他很容易忘却,自己的生活经历其实只是一座庞然大物中的某个环节。在那种体制下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被隔离至一隅的异见分子,都只能盲人摸象般尝试着统掌全局。
索尔仁尼琴曾被视为“自由世界”的英雄,是西方批判“冷战”对手的最佳利器。可是等他到了美国之后,他们才发现这是个天大的误会。1978年,索尔仁尼琴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猛烈批判西方文明的虚无与堕落。根据一种至今不衰的二元光谱,一个人如若批判苏联体制压抑人性违反人权,那么他一定就是亲“西方”的了。但,索尔仁尼琴并非这一类型的异见分子。
这便是索尔仁尼琴的悲剧之二。他始终持守自己独立判断的精神,没有轻易换边,以至于苏维埃阵营视他为“叛徒”,正统西方自由派嫌他保守顽固,甚至连西方“左”派也不知该如何定位他才好(例如,他并不相信“背叛了祖宗的现存社会主义”,不相信自由主义与市场经济,但也不相信马克思)。无论何处,格格不入。这本来是知识分子的荣耀,不能算作真正的悲剧。可惜,他却选了树林里较少人走的一条路。
他隐居于美国佛尔蒙州郊野,一个冷得最像俄罗斯的地方。足不出户,拒接电话。他不说英语,他要躲在这里为俄罗斯招魂。众所周知,他痛恨苏维埃体制,但又不像许多从苏联流亡出来的学者与作家那样,把病因追溯至沙皇的恐怖专制与俄罗斯的文化传统。他以为一切错误都是苏联造成的,原来的俄罗斯不是这个样子,原来的沙皇比较仁慈,原来的俄国还有伟大的东正教传统。大家终于明白,搞了半天,原来索尔仁尼琴是更顽固的右派,是宗教上的保守主义与大俄罗斯民族主义的信徒。他批判苏联,不只是为了人权和自由,更是为了它的无神论,为了它全面瓦解掉俄罗斯传统。批判西方,不是因为他保有最后一点“左”翼血脉,而是因为这个文明失落了上帝的指引,道德沦丧得无以复加。
在漫天风雪之中,他被人遗忘,独自怀念俄罗斯的昔日光荣与未来复兴。对文学界来讲,他晚年的作品累赘无趣,备受好评的早年名著现在看来只留下历史价值。回到了祖国,忙着赚钱发财的新贵觉得他荒谬得离谱,年轻一代则嫌他喋喋不休甚是扰人。他曾经拥有一个评论节目,电视台高层居然不耐烦到在录制中途把电源拔掉。
还有两个人欣赏他,而且是两位总统,这就是索尔仁尼琴最后的悲剧了。今天的人们不能夸大索尔仁尼琴的影响力,在里根带动的保守革命里,他只是个并不精彩的配角;在普京发起的大俄罗斯复兴运动中,他的作用只是锦上添花。
生前无人理会的索尔仁尼琴,去世时得到国葬的荣耀。一位知识分子或可一辈子拒绝各种政治诱惑,却无法在身后抗拒政权利用他的梦想,将他树立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导师。无论从任何角度看,他晚年种种有关俄罗斯历史的著述,似乎真的只是风中幻影。
作者为文化评论人,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