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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蝶变

2007年01月08日 16:10 来源于 caijing
世上有些东西,在自己没有的时候,你最好别去非议。比如作为一个穷光蛋,我就不会说富有是件无聊事,只要财产来路正当


□ 李大卫/文

    有个朋友编译纳博科夫小说集,拉上了我。分配到手的篇目中,有短篇《奥勒留》。小说背景是大萧条时的柏林。当时从没去过德国,只能根据格罗茨的画,再加少许旧照片,想象故事里的气氛。
    小说主角是个开杂货店的,粗俗,臃肿,贪杯,总之,一个典型的中欧小市民。可他还有一个浪漫派的内心。他是个狂热的蝴蝶收藏者,对直翅目昆虫学有着超乎专业的知识,就像作者纳博科夫本人。小店主一生的最大憾事,就是从未亲手捕到过异国蝶种。他的足迹从没出过德国边境。于是出国成了他的梦。
    去安达卢西亚,去巴西,去达尔马迪亚海岸(类似经验,我们很多人也有过吧?)——他在想象中设计自己的旅程,努力攒钱,可凋敝的经济形势把他的积蓄变成了废纸。他甚至在一次大战时报名参军,以为能被派往国外前线,可惜体检又不合格。多舛的命运把他扭曲得猥琐而粗暴(几年后拥戴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就有这类人)。后来他靠蝶蛹交易赚了一小笔昧心钱,于是背着可怜的老伴,订了去西班牙的车票。正当他满怀憧憬嘟嘟囔囔地收拾行囊,一阵心绞痛要了他的命。
    我语言知识有限,所以很少译东西。这次例外彻底毁了我的情绪。每次想起这个故事,就像心里堵塞着不能破茧的蝶蛹。这个痛苦的孕化期绵延十几年,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片名《蝴蝶》的法国电影,当年纳博科夫笔下的小业主,才仿佛从一出压抑的黑色喜剧,转世到一个远为明丽的文本中。
    他投胎到九十年代的巴黎:一个叫于连的老鳏夫,收集并养殖各种蝴蝶,惟一的缺憾,是一种大若团扇的伊莎贝拉。当年老于连的儿子夭折前,曾梦见这种稀有的彩蝶。对他来说,伊莎贝拉好像他和亡子间的灵媒。就在他准备去山区探访蝶讯前,邻家一个没人管的小女孩闯进他的生活,和他一道远足,还让他惹上是非。在西方的叙事里,迷恋蝴蝶经常牵涉到心理变态。除了纳博科夫这种蝴蝶专家,还有谁能虚构出恋童传奇《罗丽塔》?再如福尔斯的《采蝶人》,和那本忘了是谁写的《沉默的羔羊》。所幸,《蝴蝶》的作者绕过了这一窠臼。
    山中历险成了一老一少的对手戏,好像几段华彩迭出的小赋格。他们采集到伊莎贝拉的蛹,在于连家的暗室中化蝶,然后放生。老头内心的伤痛,和儿子的亡灵一起得到超度。至于小女孩,失踪几天之后,则收获到母爱。这是个有点甜俗的故事。然而,谁偶尔不需要几颗香甜的巧克力豆呢?何况糖衣之下还包藏着孤独、死亡和救赎这些大题目。
    另一个城市,另一家影院,在上演《那边几点钟》。是一位同胞的片子,也有关于孤独、死亡和救赎。一个男孩死了父亲,他在台北街上卖表,遇见一个要去巴黎的女人,他把表调到巴黎的时间。女人到了巴黎无比郁闷,做出弄不清象征什么的奇怪举动,最后,男孩父亲的鬼影佛教意味十足地走向一个游乐场的费氏摩天轮。影片的调子沉闷而做作,色情场面十分恶心,只有女主角相当可爱,不像巩俐、章子怡似的一脸贪相,眼睛里时不时伸出两只手来。片中有两处(也许更多)指涉到特吕弗的《四百下》,似乎有meta和致敬的用意,可如今这套后现代派噱头,显得也太家常了吧?本应成为享受的观赏,结果成了忍受。
    散场时意外碰到前女友和她搞电影的新情人,于是聊了几句观后感。他们用圈内人的口吻,说我在电影里嫌恶的东西正是艺术。原来如彼!当时隔壁放映厅在演《阿美丽布兰奇的奇妙人生》。那是一个甜俗然而有趣的法国片,讲蒙马特区一个咖啡馆女招待,喜欢用搞怪的办法帮助别人。我很喜欢,虽然显得老土。在同一个城市背景下,对阿美丽来说,巴黎是想象的起点,而在《那边几点钟》里,巴黎则成了想象的终点。我好像看到蝴蝶以倒叙的方式,变回成毛毛虫。
    我认识一些有文化的人,对“表面的美感”十分不屑。过去一年里,莫扎特是当令话题,不少酷人贬低古典大师,也是因为所谓“表面的美感”。表面的美感固然有待超越,但它无论如何不是必须批判的对象。何况在莫扎特这个个案里,总还有些不那么表面的东西可谈吧?。这样说的前提是,人有选择不富有的自由,就像人同样有权不美一样。■

李大卫: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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