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目前鲁迅研究中大多集中在某几个问题上,这些问题谈得都很多了,但是还有很多领域没有涉及。鲁迅与传统文化方面的研究就比较薄弱,其中很多话题没有很好地展开和深入。如鲁迅与章太炎在学术上有没有传承关系,还有鲁迅对顾颉刚等推崇今文学和倡导疑古派治学方法的批评,也是很值得研究的。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些看法和太炎非常接近。可以推断,鲁迅对太炎的学术观点基本上是认同的。尤其在对魏晋南北朝文化的看法上,二人是一致的。然而,现在似乎没人研究鲁迅与太炎五朝学的关系,更没有人从文化思想来检讨一下鲁迅在这领域研究的意义和价值。
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很深的见识力。我喜欢《文心雕龙》,跟鲁迅对刘勰这部书的推崇是有关系的。比如,《文心雕龙辨骚篇》有“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词,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四语,鲁迅说刘勰在这里所要阐述的是那些《离骚》的模仿者,“皆着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含深哀焉。”鲁迅用短短数语就道出了其中的深沉涵义。他说刘勰这四句话,隐寓着深深的悲哀:那些模仿者没有一个人看出屈原的深刻思想。他们不知屈原的成就不仅在文学上显示出华采,而且更重要的是对社会所发出的正义呼号。我原来是读过《文心雕龙》的,当时就看不出这里面有这么沉痛的意思。读了鲁迅的简短评语后,再读《文心雕龙》就有深层体会了。
从历史评价方面来说,鲁迅不能免掉五四时代文化的局限。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很多很好的方面,需要继承,但不能因为有很好的方面就全部接受,要有鉴别;同样,也不能因为有坏的地方就一概否定。五四时代往往做不到这一点。但国外就不是这样。比如柏拉图曾公开赞成奴隶制。但柏拉图在思想文化领域有很多真知灼见,对于西方文明具有深刻影响,我们接受他的思想文化遗产时不去接受不好的方面就可以了。
二
龚自珍论孔子观人提及“怪虎豹”的话,使我想起鲁迅也有类似的看法。一九三六年,鲁迅去世前不久,《作家》上刊出了他的一篇《半夏小集》。这篇文章包括几则各自独立的短文,其中有一则谈到,庄子认为他死后身体可以随便处置:“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结果都一样。
但是鲁迅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假使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吃。养肥了狮虎鹰隼,它们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是伟美的壮观,捕来放在动物园里,打死制成标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但养一群癞皮狗,只会乱钻、乱叫,可多么讨厌!”
当时我看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过了些时候,明白一点了。我记得鲁迅在他的早期著作中曾说过,他的身上背负着两个古老的鬼魂,一个是韩非的峻急,一个是庄周的随便。《半夏小集》所引用的庄子的话,就是一种随便的态度。由此推想,鲁迅这则短文,大概是要表明摆脱早年背在他身上的庄周的鬼魂罢。但这样解释,毕竟未明根本,意尤未惬。直到最近在写《谈四代篇》时,才忽然想到鲁迅赞美“在天空、岩角、大漠、丛莽”出现的狮虎鹰隼,岂不正像龚自珍赞美高山多林中的“怪虎豹”?鲁迅憎恶“ 只会乱钻、乱叫的癞皮狗”,岂不正像龚自珍憎恶那批“庸俗、卑吝、猥琐的侏儒”?这种胸襟,这种思想,不也同样表明,在一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时代,对于一种坚强的性格、充沛的精力、巨大的气魄的期待或向往?
鲁迅在他的文章中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龚自珍,可能这也是由于他在国学上受到章太炎的影响。对于龚自珍,章太炎不客气地斥为“欲以前汉经术,助其文采,不素习绳墨,故所论支离自陷,往往如谵语。”
不过,尽管学派上有分歧,但有时也会在文风和某些观点上趋于一致。龚自珍可谓我国最早的讽刺文学家之一,章太炎也是著名的讽刺文学家,喜爱讽刺这一点两人并无二致。我每读龚自珍那些思想深邃的系列讽刺文,《明良论》、《乙丙之际塾议》、《古史钩沉沦》,总是感到激动,深为叹服,同时也不禁奇怪何以太炎对龚自珍竟有如此苛刻的评语。。自然,这种感应必须是敏锐的,这种洞察必须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