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整理旧稿,请人读了我在一九七七年写的《龚自珍思想笔谈》。这篇文章谈到龚自珍在《语录》中所引《四代篇》。《四代篇》载于《大戴礼记》。《语录》前有一段序论式的文字,包括了对于小戴《礼记》的评价:“二戴之记,皆七十子以后,逮乎炎汉之儒所为,源远而流分,故多支离猥陋之辞,或庸浅无味,敷衍成篇。”序论又说:“合两戴所记,淘之澄之,孔子之言必居十之四,究贤于杂家之托三皇也。”照龚自珍看来,两戴之书虽多伪托之语,但也传下了一些真正是孔子的话。“大戴实于小戴无大优劣,一则立于学官,一则退于百家,何有幸有不幸欤?”龚自珍的这种看法是比较公允的。至于《四代篇》所谓的“四代”何所指,郑玄注曰:“四代,虞夏殷周。”自然,这里所说的虞指的是虞舜的虞。
我很喜欢龚自珍所援引的《四代篇》那段话,现摘录如下:“子曰:平原大薮,瞻其草之高丰茂者,必有怪鸟兽居之。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民亦如此。君察之,此可见器见才焉。”龚自珍在《语录》中摘引了这段话之后,紧接着加按语说:“孔子观人如此,今之观人者,喜平原无草木者,见虎豹则却走矣。”这按语说得极好。
龚自珍生活在清代的衰世,面临一个即将到来的新旧交替时代。他感到时代的脉搏在激烈地跳动,渴望看到坚强的性格、充沛的精力、巨大的气魄。可是,他的四周只有不足道的侏儒:庸俗、卑吝、猥琐。
龚自珍释孔子观人的话,对我们今天在叙用人才、看人论事时都还适用。我们对于“ 平原大薮”中的“怪鸟兽”,“ 高山多林”中的“怪虎豹”,“ 深渊大川”中的“蛟龙”,是不是同样“见而却走”呢?是不是也只喜欢围在自己四周不足道的庸俗、卑吝、猥琐的侏儒呢?这恐怕将是对一个人能否见器见才的重大考验。
二徐复观、钱钟书先生都是我所尊敬的前辈。徐先生在《文赋》疏解一文中指出,钱钟书《管锥篇》笺注《文赋》首段“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将二句并为一句,意谓“在室中把书卷”。钱注将“中区”训为“屋内”是否有据?
案,“中区”李善注为“区域之中”。不过,“区”训为“屋”,是可以成立的。《汉书胡健传》,颜注“区者,小室之名”;《张苍传》:“区谓居止之所”;《集韵》:“区,所也”,皆可证。然而,“区”可训为“屋”,并不意味着“区”都应训为“屋内”。更值得重视的,这里说的是“中区”。《后汉书蔡邑传》:“纳玄策于圣德,宣太平于中区”(卷九十);《晋书桓温传》:“贵中区而内诸夏”(卷九十八);《魏书》:“伊洛中区,均天下所据”(卷十九)等,都和李善注一样,把“区”解释为“区域”。
陆机《文赋》中首句正是借用地理中重要有利的位置,引申而为创作中最具有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场所。钱注将“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二句,合而为一句解,并在末句下加一分号,至“瞻万物而思纷”始断句。这样的断句,使原本易解的文句,反而滞碍难通了。
我在青少年时曾从公岩先生学此文,我觉得这段话,是平易的,好懂的。“伫中区以玄览”句,是说属文之道,首在观察,对自然人生的观察,以积累生活的经验。李善注谓“中区”即“区域之中”,乃是确解。。“颐情志于典坟”,这是属文之道第二个要旨。要写好文章,就必须钻研前人的典籍,从文化传统中培养自己的文学素养。颐即培养,这句好懂。
陆机在上面所提的属文之道,二者相互关联,又不可混同为一。不对自然人生加以观察积累,写不好文章;不从传统,从前人典籍中培养文学知识、修养与人格,也写不好文章。陆机接下来讲的一大段,正可由此分为前后六句。前六句,“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即阐述属文之道的第一要旨,只有在观察中,在与社会的接触中,才能引发思想活动,而外界的变化才会引发出不同的情绪与感受,这与前面一句“伫中区以玄览”形成互文足义的句式。后六句,“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即阐述属文之道的第二个要旨,只有在传统中学习,才能造成深厚的文化素养,也才能有高洁的胸襟人品,这也正好作“颐情志于典坟”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