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正盛行文字激扬的宏大叙事,《负暄琐话》,这本叙说陈年旧事的随笔集没有成为热点,本是很自然的事情;何况书的装帧又那么朴素,且是由地处东北边陲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刊行的。但是,真心喜欢这本书的读者确实存在,所以,1986年初版印行后,每一两年就会重印一次,尽管每次都印不太多;而书的作者张中行先生,也逐渐成为关注的对象,成为深受欢迎的“新人”老作家。
张中行1909年1月7日出生于河北省香河县河北屯镇石庄一户富裕的农家,原名张璿,字仲衡,曾就读于通县京兆师范学校,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35年毕业,改名中行,后以此行世。北大毕业后的张中行辗转京津几处中学教学,生活贫苦,颠沛流离。“七七事变”后,他滞留北平,1942年起到北京大学文学院任教,系周作人的关照,但与周保持距离,晚年撰文回忆苦雨斋,给周的评语是“大事糊涂”,指的就是民族气节。
抗战胜利以后,张中行先后在北京四中、贝满中学教书,主编佛学杂志《世间解》。新中国成立后到国家出版总署工作,后转至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编辑,在这里一直工作到退休。
就读北京大学期间,张中行曾经历过一次浪漫的爱情生活,与一反对包办婚姻离家独立的青年女子相识相爱,1932年同居。但婚后生活并不美满,1936年两人分手,“使无尽的苦有尽”。若干年后,那位年轻女子成为著名作家,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其中一疏远革命不求进取的人物余永泽,据说即以张中行为原型,但张中行本人从不去对号入座。
不过,当《青春之歌》风行天下之时,张中行确实处于时代落伍者的境况中,默默地编选着课本、作品选本。“文革”开始后,先在出版社内扫厕所,后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烧锅炉,1971年63岁时被宣布退职,近乎被开除。“文革”期间,在被要求揭发《青春之歌》作者的“罪行”时,张中行却反其道而行之,写了肯定的看法,让人看到了这位“落后知识分子”闪光的人性。
1978年,张中行70岁时才得以恢复退休待遇。就从这一年起,他回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后来收到《张中行作品集》中的主要著作,都是70岁以后写作的。85岁的时候,他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自命雅号“都市柴门”,屋里摆设极为简陋。晚年,这位看起来像北京胡同里的老头的文人学者,在这简陋的住宅接待新知故交,并经历了他写作的黄金时代。
张中行广读古今中外典籍,对金石书画、历代碑帖,也有深厚知识和独特理解。但他从不以此炫耀,而是耐心且细心地为初学者写作入门书,如《文言常识》、《诗词读写丛话》、《作文杂谈》等,以专家之笔,写普及之文,深入浅出,举重若轻,都是难得的学术精品。
在公众中,张中行影响最大的是记叙往事昔人的文字。《桑榆琐话》中“昔人梦影”记叙了章太炎、熊十力、胡适、马幼渔、刘半农、周作人等人物;《流年碎影》则是自传,从“乡里”、“族属”、“同窗”到“入京”、“婚事”写到“中年”的生活,直到“红卫风起”、被“批斗”。 他本着“江河不择细流”、“多一些总比少一些好”的原则将一生和盘托出。这类文字,被启功先生称为“思想的自传”。
张中行主要被视为文史专家,但他更看重自己的哲学著述。《顺生论》是张中行用了毕生精力写作的人生哲学,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动笔,至70年代重写,直到1992年完稿,和作者一样经历社会动荡与人生忧患,也是作者阅历人世沧桑的结晶。
1987年动笔、1991年出版的《禅外说禅》,虽是一本谈论佛学禅理的书,同样凝结着张中行的人生经验和对这经验的思考、体味。启功先生在为这本书写的序言中,特别推荐了一本书,作为理解这本《说禅》的阶梯,那就是张中行自己的随笔《负暄琐话》。启功先生认为,《琐话》虽然谈的是日常琐事,那些“不傻装糊涂”的文字却“处处是极高的禅理”;他说,“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前,它便可作读《说禅》的阶梯;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后,它便可作读《说禅》的注脚”,可谓最恰切的提示。
回顾张中行先生的工作,不应该忘记他编写的课本和读本。这些书曾惠泽无数读者,却不会收入张中行先生的著作中,也很少有人知道他为此倾注的劳动和心血。淡泊世俗名分,遗留大爱在人间,比起“国学大师”之类的称谓,“布衣学者”更能恰当概括张中行先生一生的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