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康德所说的“头顶上的永恒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最能激起人们“心灵中无限的敬畏赞叹”的,恐怕就是绵延至永恒的时间之流了。在这个意义上,史学家布罗代尔无疑贴近了“永恒”。
作为长时段(longue durée)分析的大师,布罗代尔的眼光总是比旁人更深远。别的史学家看来仿佛背景或衬底的似乎不言自明的预设,在布罗代尔看来则有“无画处皆是画”般的史学意义,具有了重要性和问题性。他对历史时间的天才处理,使得历史从纷繁的事件中得以解脱,进入“总体历史”的境界。就他而言,在完成了对于地中海地区近代历史的精细考察(如他在《地中海和菲利浦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中所做的工作)之后,沿着时间的长河,进入幽深的古代史甚至史前史,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于是,我们读到了布罗代尔的《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这是一部新书,却是标准的尘封旧著。此书原是大师为一部地中海历史系列画丛编纂的第一卷文字部分。本不娴于考古学、史前史和古代史的布罗代尔,出于浓厚的兴味,欣然命笔,仅一年多就完成了这部几十万字的著作,几乎是一气呵成。但由于主编不幸逝世,出版计划搁浅,手稿便被束之高阁,直到三十年后方才整理出书。其历程可谓是一波三折了。
在本书中,布罗代尔告诉我们,“不要以为史前史不是历史。”然而,人们不禁会问:假如历史是文字的记录,如中国的甲骨文所表示的那样,是一只“手”握着一支“笔”记录下来的东西,那么,无文字的历史如何可能?对此,布罗代尔针锋相对地回答道,“不要认为是文字创造了历史”。在他看来,文字在某些时候恰恰遮蔽了真实的历史。于是,我们需要回到古代,回到“史前史”,通过灿若星辰的考古发现,复原生活的原初形态,观察文明的渊源与变迁。布罗代尔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向我们展现了最为厚重、最为宽广的历史画卷。
概言之,本书沿时间脉络和地理分布的诸维度,把各个文明的发展历程勾勒在我们面前。在简述了从古生代起的地中海地质结构和自然环境的变迁后,作者从石器时代的早期人类开始,叙述了从美索卜达米亚和埃及起,直到古希腊和罗马帝国的文明兴衰史。
特别地,布罗代尔似乎努力通过对考古发现的运用和阐释来重构古代世界的图景。于是,那些在文明演化过程中悲剧性灭亡的伟大民族,如克里特人、腓尼基人、伊特拉斯坎人等等,得到了相对更多的注意。在谋篇布局上,他善于建构立体的历史,大到城池和港口的规划、公民大会的程序,小如樱桃树和橄榄树在地中海沿岸的传布、花瓶和瓦罐的纹饰,都有精彩的叙述。当然,这种“描述的分析法”的特点,使全书较多史实而较少论证,虽然提出了不少论点,但都一带而过。布罗代尔这种方法受到过许多诟病,但应用于本书,却起了节省篇幅的作用。
如一幅大开大阖的印象派作品,布罗代尔的这部未完成之作显得粗犷而不粗糙。由于时代所限,此书的论据未必全部正确,其结论更非终极真理。但它既体现了布罗代尔的史学思想和独特风格,又适应了大众的阅读需要;既是年鉴派思想的体现,又有对年鉴派思想的超越。一方面,布罗代尔笔下的地中海,既是历史舞台,又是舞台上的演员,她可以“诞生”,可以“咆哮”,可以“沉寂”,可以“复仇”(见第一章《观海》);在另一方面,对气候和地理的讨论在本书中虽至关重要,但所占篇幅不大,点到为止,不致给普通读者以连篇累牍之感。
布罗代尔在本书中对几千年乃至几万年的“超长时段”中的“趋势性”的处理,也可圈可点——年鉴学派素来以“总体历史”为鹄的,这本书也不例外。在书中,我们读到的是经济的、地理的、生物的、科学的和文化的综合史。这里的历史不是若干抽象的数字、年代、人名的组合,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整体。
这部书也可以回应对布罗代尔的一些常见批评。当我们读到布罗代尔将“人”的力量和“神”相提并论,并且这里的“神”同时也就是“人”的变形的时候(第四章第二节),我们还能认为年鉴史学是“无人的历史”吗?
但是,另一方面,在这部厚厚的著作里,我们确实很少看到对于人的精神诉求的记述。仿佛所有的宗教都只是满足着尘世的功能;即使讨论到霍郁克(Hoyuk)文明时论及其发达的宗教,也只是从艺术方面下笔,并且也相当有限。
这里,也许有着考古事实无法跳跃到思想层次的制约,即使大师也无能为力。无论史学家如何伟大,在有限的个人和无限的永恒之间的巨大鸿沟,表现在历史著作里就是文本叙述和真实历史之间的空白。空白等待着读者以自身的阅读、思考和人生体验来填补,这可以看做是读者的“个人”融入“历史”的过程。而这过程,也许是更令人赞叹的“对话体验”吧。■
《地中海考古——史前史和古代史》,参见2005年第20期“10月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