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文革”末期,有客自海外到大陆探亲后回到国外,当被人问及回国观感时,他以十二个字作答:“亲不见(亲),
爱无心(爱),产不生(产)厂空空(厂)。”这是位聪明的智者,仅仅用了十二个字,就既对语言文字的过度简化投以调侃,又对当时人为制造的阶级斗争泛滥,导致社会情感枯竭干涸、民生凋敝萧条的社会状况表达了不满,真可谓婉而多讽。特别是隐含其中的透过语言来分析社会政治的方法,更令人称道。
不仅仅是他一人。法国著名符号学家罗兰巴特在“文革”大批判的喧嚣中访华,也曾对文明久远语汇丰富的中国竟然出现了“能指的匮乏”发出依稀的感喟。他们对语言文化与社会政治之间相关关系的认识,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人类的思考、沟通与交流离不开语言,但语言本身又充满暧昧与歧义,并不是透明的。可以说自人类发明语言以来,就有了语言的暴力。利用语言的特性,扼杀自由思想,以便把人们囚禁到语言的牢房中去,可谓代不乏人。
德国学者本雅明把诗人波德莱尔视为“同语言一道密谋策划的人”,说“他在诗行里调遣词句计算着它们的功效,就像密谋者在城市地图前分派起义的人手”。这里的本意在形容诗歌语言所具有的力道,却也在无意中揭示出生活世界中的真实状况:我们经常被语言的密谋所误导,堕入它为我们预设的圈套和陷阱,以至于不是我们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往往在利用我们说。
法西斯主义便经常利用语言的特性以愚弄大众。日本军国主义者偏爱把侵略说成是“进入”,可他们鼓吹建立的“大东亚共荣圈”除了带来血腥与暴力,何尝考虑过东亚人民的福祉呢?为了剥夺人们的想像力与思维空间,法西斯主义不断利用语言的暴力去摧残语言,败坏语言。
英国作家奥威尔在他的小说《1984年》里就描述过由于这样一种“新话”的流行,导致语言沉沦的前景。“新话原理”包含如下要点:一是将传统语言中的一切“有问题”的词汇全部作废,从而使任何不符合正统的概念和思想都无法表达;即使勉强表达出来,也显得极为荒谬。二是将政治术语尽量压缩为缩略语,不但简单易学,容易记诵上口,而且能将意识中的联想作用压缩到最低限度。“新话”的语法规则是一词一义,严格对应,既不容许有歧义,也不能有引申义,以在大脑中引起最小的反应为取舍的最高原则。凡是在这种新话流行的地方,语言与实际生活就发生了断裂,语言丧失了它的基本功能,不再能够对实际命名和进行评价。这种被阉割过的语言,既失去了应有的力道,也无从用以改变现实。换一个角度看,这里暴露出的,毋宁说是操控“新话”者在面对纷纭繁复的现实时的无能。
往者已矣,然而那种有意通过语词的滥用和讹用,歪曲和摆布他人观点与思想的现象,却并没有从社会世界中完全消退。谁能够将我们从语言的牢房中救渡出来呢?
二十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后,分析哲学曾经给我们以承诺;但由于他们采取无穷后设的方略——即总是在磨砺他们的刀剑,却无力将承诺兑现。芝加哥大学的哲学博士李天命,几年前出版了一本《李天命的思考艺术》,连续三年跃登香港畅销书的榜首。他从分析哲学的各个门派中抽绎出“语理分析”作为独门武功,解析我们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种种语言现象,“逢佛杀佛,遇祖骂祖”,霜刃小试,端的是无比锋利。而一位以分析哲学为业的学者,竟能够产生如此明星般的效应,不正从反面说明语言暴力在生活世界里的猖獗泛滥吗?
要避免被语言误导,首先需要的当然是运用事实检证的方法。比如某贪官在面对法院审判时,以他要写一部《社会主义五百年史》为由,要求法院减刑,就难以取信于人。因为单单是他的贪腐行为,就足以使社会主义的名声蒙羞五百年。不过,在更多的情形下,打破语言牢房,依然需要回到语言。运用语理分析方法的关键,其实只在于“厘清语意不明的关键词语”一条。对此,李天命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比如我要去约会旧时的情人,却对太太诡称说是去会见校友。太太自然会一脸正气地要你厘清:你所谓的“校友”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当今的社会世界中,要避免被那些炮制语言暴力的廉价谋略所欺瞒,对治之道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天命用语理分析方法打造出的“小李飞刀”。■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