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采访政治人物知名的西方记者,对于20世纪的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先有30年代到延安窑洞采访毛泽东的埃德加·斯诺(1905-1972),后有其部分采访录见诸《邓小平文选》的意大利女记者奥里亚娜·法拉奇。法拉奇1929年6月出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细工木匠家庭。2006年9月10日,法拉奇坚持从她居住了十余年的纽约回到出生地。四天后,在一家小诊所病逝。
法拉奇16岁时,为支付去医科学校的费用而成为记者。她曾被派去好莱坞采访明星,后来成了战地记者,走遍越南、拉美、中东和印度次大陆。她很时髦,对皮革、珠宝和帽子有着很高的品味;即便在战火中,仍旧涂着睫毛膏和指甲油,眼线画得又黑又重。1968年,墨西哥政府镇压学生抗议者。动乱中,法拉奇中了三枪,士兵以为她死了,把她扔在停尸间。
法拉奇一生曾与数十位世界风云人物交锋。《洛杉矶时报》把她称作“没有一个世界大人物会对她说不的记者”。她在中国的名声,要高于她的祖国以外的其他国家,《风云人物采访记》1983年在中国出版,先后印刷了几十万册。
1980年,法拉奇将目光转向了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她对邓小平抛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远保留下去?”邓回答:“永远要保留下去……拿他的功和过来说,错误毕竟是第二位的。他为中国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煞的。”法拉奇紧追不放:“中国人民在讲起‘四人帮’时,把很多错误都归咎于‘四人帮’,说的是‘四人帮’,但他们伸出的却是五个手指。”两人一度就斯大林和赫鲁晓夫的评价问题发生争论。采访结束,邓小平与法拉奇握手道别,幽默地说:“怎么样,我考试及格了吧?”“精彩极了!”51岁的女记者回应。
法拉奇独特的个性和锋芒,在对世界级政治家的采访中毕露无遗。1972年,当时世界政坛的超级明星基辛格在她追问下,公开承认美国发动的越南战争是一场无用的战争。这次采访,后来被基辛格称为“我与媒体人士最灾难性的一次谈话”。
利比亚领导人卡扎菲让她等了两个小时。为报这怠慢之仇,她朝他的新闻秘书头上猛投去一本书,并指着警卫营当面问卡扎菲:“如果群众那么热爱你,你为什么还需要这么多保护呢?”
法拉奇自称为记者、作家、战士和历史学家,前两个称谓受到世界公认;但要求“战士”或“作家”遵守新闻专业主义中的核心——客观性,则几乎没有可能。她在采访中直言卡斯特罗的体味难以忍受;1979年,她不得不穿着伊斯兰女性传统的长袍采访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当着霍梅尼的面,她把“这愚蠢的、中世纪的破衣服”扯了下来。
对于不一定熟悉和认可新闻专业主义的普通人,带观点的记者被普遍接受。人们觉得美国主流新闻界那种客观冷峻的采访风格有些乏味,性情反而成了魅力所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前夕,美国大牌电视记者丹·拉瑟对萨达姆的采访,就因“过于谦恭软弱”而饱受批评,令人“怀念起法拉奇来”。
这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高高的颧骨,一双忧郁的蓝灰色的眼睛,时常梳一条辫子,永远夹着一支香烟。她一生未婚,无子女,却写过一本《给一个不会出生的孩子的信》。1973年,法拉奇去采访37岁的希腊抵抗运动的英雄、诗人亚历山大·帕纳古里斯。纳帕古里斯是一个法拉奇迷,两人一见钟情,法拉奇怀孕了。但孩子的父亲只是在电话里简洁地提议,以AA制的方式分担堕胎的费用。帕纳古里斯1976年死于车祸,法拉奇为他写了纪实小说《A Man》,两年内在意大利即卖出150万册,它的中文版被翻译为《人》。
法拉奇另一个引发争议的地方,是她一生政治立场的变化——有人说是“从左到右”。早年作为战地记者,报道越战和巴以冲突,她明确站在被侵害的弱者一边;加上1968年学生造反那个反西方文化年份的影响,她应该是处在西方文明批判者的立场上。1991年的海湾战争,似乎是她思想的一个新起点。在以62岁高龄重返战地记者行列后,她的作品中不见了对西方出兵国家的谴责,笔触倒是难得的客观平实,记录了她随多国部队飞机出航的经历。
基于国内新闻专业主义并不普及的现实语境,笔者并不完全认同法拉奇的新闻风格。至于她一生的政治见解,前后也没有有那么大的差异;因为有一根主线贯穿始终,那就是文明进步、人道主义和社会公正这样的普世价值。■
作者为新闻学教授,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新闻与传播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