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史上最不幸的三个人都与维也纳有不解的干系。如果说莫扎特的悲哀令人沮丧,贝多芬的不幸叫人绝望,那么在我看来,舒伯特短暂的人生遭际就是最典型的夜空花火,虽然转瞬即逝,却光华耀眼,使人迷离。
舒伯特的音乐生活是当时流行的毕德麦耶风格,就是今天的典型“小资”。不过这种“小资”充满了知足的趣味,朋友之间的友情与交流的幸福甚至可以抵消生命短暂的厄运。音乐家与身世之关系联结之紧密,我认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舒伯特相比。
寻访舒伯特的故地遗迹成为我每一次奥地利音乐之旅的主要内容,只可惜看到的还是复制物居多;它虽然影响了考古,却不妨碍我做感同身受的凭吊。当C大调弦乐五重奏、钢琴小品946、钢琴奏鸣曲664或960持续在耳际回响时,舒伯特在维也纳山水之间的流连忘返,都会以一种虚幻缥缈的梦境在我周围复活。在舒伯特的音乐中,那永远是老样子,节奏,色彩,被忧伤环绕,又那样自得其乐,心满意足。
舒伯特在维也纳的诞生故居位于努斯多尔菲大街54号。和贝多芬及海顿故居一样,这也是一个带有宁静天井的二层楼屋,当年共16户人家居住,每户一间厨房和一间大屋。因为舒伯特的父亲是学校的校长,所以占了两户,其中一户用来给学生上小学课程。1797年1月31日,舒伯特在有火炉灶墙取暖的厨房里出生。
纪念馆里的展室较多,珍贵藏品有舒伯特戴过的眼镜和使用过的吉他,还有他的画家朋友为他画的多幅素描肖像原件。最令人揪心的展品,是31岁即夭折的作曲家的“死亡证书”。我坐在音乐播放系统前,用耳机十分私密地接连听了《冬之旅》《罗莎蒙德》《鳟鱼五重奏》和《未完成交响曲》选段。梦一般的陶醉与心潮起伏的体验交织在一起,恐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感动的时刻。
舒伯特去世的故居在凯滕布吕肯小巷6号的三楼。这是他兄弟的房子,他在临终前几周来此做客时一病不起,直到1828年11月19日去世。舒伯特在这里创作了他最后的作品,其中包括歌曲《岩石上的牧羊人》。在第一次维也纳之旅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一个人急匆匆赶到这里,虽然已经进到大楼里,却因未到开馆时间进不了房间。在身边上下楼邻居友善的目光问候中,也获得了一种心随所愿的满足感。在我的认识中,维也纳不仅是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它更应当属于舒伯特。这个音乐之都因舒伯特而真实,而富于人性,而具体化。当我徜徉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在任何一间历史悠久的餐馆或咖啡馆里闲坐的时候,我都有与舒伯特随时相遇的感觉。舒伯特创作了将近1000首作品,它们的背景可以在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信步而至的地方。维也纳独特的气质孕育了舒伯特的才华与命运,他生于斯,长于斯,最后逝于斯。
离开维也纳城区,到近郊也可以轻易寻得舒伯特足迹所及之处。维也纳森林西南部的默德灵,有一条小路通往欣特布吕尔。那里靠近格罗特地下湖,山峦起伏,溪水潺潺,是郊游登山的好去处。一个叫“荷尔德里希斯缪勒”的旅店就在一条小溪旁边,它在舒伯特时代是一个磨坊餐馆。舒伯特非常喜欢来这里,坐在磨坊前的菩提树下写下了他的不朽歌曲《菩提树》。据说联篇歌曲《美丽的磨坊女》的音乐灵感和歌曲意境也来源于此间的感受。现在磨坊已经被很现代化的大型建筑所取代,“荷尔德里希缪勒”已经是四星级酒店,不过在一层大堂还是摆放着舒伯特的塑像和文物仿制品展柜。酒店窗外的菩提树下是舒伯特真人大小的彩塑,旁边是磨坊的水车和吊水桶,一群可爱的孩子被老师领来嬉戏。
去年深秋时节我重访奥地利,原打算只在维也纳停留一天,但第二天金色大厅有一场舒伯特艺术歌曲的音乐会,它拖住了我原本坚定的脚步。三大当红明星演唱的曲目大多是歌德作词,有独唱、二重唱和三重唱,包括《竖琴手》《迷娘》《迷娘与竖琴手》《图勒的国王》《纺车旁的格丽卿》《〈浮士德〉场景》《光与爱》等。身体畸形甚至残缺的低男中音托马斯夸斯特霍夫是当晚的主角,他乐观优雅,挥洒自如,不仅歌声迷人,还掌控了全场轻松活泼的气氛;德国女高音罗什曼有美妙的歌喉加精湛的颤音技巧,她的舒伯特委婉细腻,感人至深;英国男高音波斯特里奇声未发意先到,他略带神经质的比较怪异的嗓音常常有非常传神的效果,似乎舒伯特的歌曲一旦被男高音唱出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刘雪枫:音乐评论家,瓦格纳中国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