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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术

龚鹏程
2007年08月04日 20:56
修复者和造伪者,真正的区别也许并不在技术上,而在心术上。正途与魔道之分,亦在斯矣


  影星李奥纳多演过一部戏,说有位青年不学好,擅于伪造钞票支票。警察要逮他,他就四处逃逸,并伪造了更多的文件,例如毕业证书、开业执照、各式证明等。他以此变换过各种身份,取得过许多钱财,当然,天网恢恢,最终依然被锲而不舍的警员缉捕归案。警方深知其才具,遂仰仗他的伪造功力,请他协助鉴识各种文件的真伪,设计防伪的措施。他乃修成正果,成为一代鉴识大师云云。
  这电影曲折离奇,很好看,却并非杜撰,因为原是真人真事改编。且此例亦不罕见,六扇门中的捕快,很多便是江洋大盗出身。正因本身干过许多坏事,才懂得坏人的心理、行事法则、下手方式、匿藏途径、销赃取货管道等之机窍。
  从前我曾与台湾故宫一些朋友商量,拟办些文物鉴定的训练班,就很有人不赞成。因为鉴定固然仰赖文史修养,但也有不少是技术层面上的本领。此类鉴识诀窍,往往是“江湖一点诀,说破不值钱”的。专家们本也不怕说破,但就怕造伪者听知了,就在那几个地方改进,则将来可就越发不好辨别了。这种顾虑,非常切实,也显示了做文物修复或鉴定工作的人,势必要比造伪者懂得更多一些窍门,否则便难以胜任其事。
  在文物修复或复制时,某些技术,其实就是仿造做假的技术。例如做旧、做残。文献字画复制时,都是用白纸依原件写印的,故需再依原件染做成一样的残旧。其法是用红茶水,拌入墨汁或花青、藤黄、赭石等颜料去染刷。如有虫子蚀过的小咬痕,就要用细针扎出密集的小孔来,再用细砂纸擦摩,或用棉团沾尘土抹拭。
  若是陶瓷,就比较麻烦,行话里头有所谓“仿色十三法”之说,含敷、勾、点、吹、拨、扑、擦、贴、亮等等。如吹法,是用毛笔沾满色液,以嘴猛吹笔锋,使色液散落于器皿上。拨法,是以牙刷沾了色液,用木棒拨动牙刷,让牙刷毛的反弹力把色液弹成雾状细点,散在器皿上,形成雾蒙蒙的效果。扑法,则是在敷色后,趁色液似干未干之际,把粉状颜料扑覆其上,待全干后,再以毛刷扫掉粉。因有一部分颜料已扫不去,所以会产生污暗的效果,感觉果然年代十分久远。又或者用擦法,待颜色全干后,以硬毛刷或丝棉,沾上干细的黄土粉去擦拭,让它蒙上一层风霜尘土之色。
  我在北京闻耆老言道,现今文博单位和文物商店中从事文物修复及仿做的,大多是老北京“古铜张”的传人。古铜张,又出于“歪嘴于”。此人乃是清宫造办处的太监,以修复古铜器为主。出宫后,开了个“万龙合”古铜修作坊,收了几个徒弟。其中张泰恩继承衣钵,将铺子改为“万隆和古铜局”,专为琉璃厂古玩商修东西。因生意兴旺,人手不足,故广收徒弟,可考者十一人。其侄儿张文普,人称小古铜张,也收了高英、赵振茂等七个徒弟。
  修复的东西,有时妙夺天工,几乎完全瞧不出来。如北京故宫所藏一件殷代“车方垒”,过去大家都以为它是安阳出土的完整青铜器,所以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先后著录于《商周金文录遗》、《金文著录简目》中。八十年代重新鉴定,才知道它是高英在四十年代修补的,且修补达二分之一。我自己在甘肃博物馆看汉代的“马踏飞燕”,馆方好意,让我捧在手上仔细摩娑,我也都没有发现它原来是修补了的。据说它在武威雷台出土时,马脖子上缺有数洞,马头马尾脱落数绺,三只马蹄心朝上空着。是赵振茂巧手焊接、补洞、做锈,才让它变成今天这个样儿。现在它成了代表大陆旅游界的标志。
  这就是古器修复者的手段。要想达至此一效果,需费大功夫,而做伪是要去骗钱的,太耗工耗时就不划算,所以工法都较粗,不能如修复文物者那般,心怀虔敬,精心致虑,不计代价地去做。
  同理,古代青铜器鉴别的一个秘诀就是看“范”。殷商青铜器是用陶土做模范制铸的,所以它有用陶范铸器的许多特征。例如它没有气孔或铜灌注不到的缩孔,俗称沙眼,而且一定有“范线”。后世造伪,形制花饰都可以逼真,唯独这些特征假不来,原因何在?因大家都用失蜡法或翻沙法去铸,这些后起工艺,做起来较简单,才能大量且快速生产。
  换言之,修复者和造伪者,真正的区别,也许并不在技术上,而在心术上。正途与魔道之分,亦在斯矣。举此以当喻世明言,可乎?■

龚鹏程:学者,原台湾佛光大学校长。近年以讲座教授身份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游学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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