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显示了那个时代的侠义风骨。不谙此理,任意篡改原剧,那真是非愚即妄了
京剧老生戏中,我最爱看的是《伍子胥》。《伍子胥》这出戏,主要包括了《战樊城》、《文昭关》、《鱼藏剑》。我看的是杨宝森演出的,他把这几个折子戏串在一起,成为《全本部伍子胥》。
好的京剧不以情节取胜,像《伍子胥》这出戏,我看了好几遍,并不因剧情早已熟悉就减少了兴趣。
我不知道在杨宝森演出此戏之前,更早的老艺人是否也同样把上述几出戏串在一起连演?早期汪桂芬演出此戏最负盛名。汪派音调高亢,很适于表现剧中的悲愤和焦灼心情。
梅兰芳在他的文集中曾记载,他年轻时与王凤卿搭班,到上海丹桂第一舞台演出。王凤卿也是汪派那一路子,同样有阳刚之气。梅兰芳说,每逢王凤卿贴出《文昭关》这出戏,他就在门帘后聆听。一开场,台上传出一句西皮散板:“伍员马上怒气冲,逃出龙潭虎穴中”。顿时悲愤之情弥漫全场,迎来了观众的碰头好,使梅在书中击节称赞。
伍子胥是个伟丈夫,力能举鼎。平王追捕,他逃出樊城,只身持弓箭,追兵不敢近。汪派音调高亢,具有阳刚之气,演唱此戏最为合适。杨宝森由于天赋所限,在唱法上和汪派比较,就未免有些低柔衰颓了。有些人喜欢阳刚之气,爱聆黄钟大吕之声。我的老师公岩夫子就曾经说过,张之洞不喜皮黄,爱好梆子,觉得京剧有靡靡之音,今天,也还有人仍持此见。
但是为什么杨宝森演《伍子胥》仍获得大量观众的喜爱?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最近思再从徐州开会回来,他向我谈了几点意见。他说后来的京剧多向韵味发展,在唱腔中使感情深化了,复杂了。从前的唱腔比较单纯,而后来的就显得好听了。以杨宝森来说,自然没有汪派那种昂扬刚劲之声,但他的唱腔更挂味儿,耐人寻味,使人爱听。
我觉得这话有道理。
一般论者说到戏剧的历史,都称赞那种浑然未凿、敦厚质朴的古典戏剧,而对后来的戏剧则多加贬抑。例如,黑格尔就把希腊悲剧置于莎士比亚之上,而我国有些论者,也往往认为明清的传奇远不及元曲。这些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有时也要看具体情况而论,后来的戏剧并不一律今不如昔。
我虽然看过多次《文昭关》,却未学会。思再把那几段二黄快原板唱给我听,使过去看杨宝森演出此剧的情景重现脑海。伍子胥躲藏在东皋公的后花园内,因昭关阻隔,内心焦灼,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第一段他戴黑胡子(内行称黑三)唱:“心中有事难合眼,翻来覆去睡不安。背地里直把东皋公怨,让人难解巧机关……”
第二段改为戴花白胡须(内行称黪三)唱:“我本当拔宝剑自寻短见,爹娘啊,父母的冤仇化尘烟。对天发下宏誓愿,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第三段,他听东皋公惊告他,他已须发全白。他唱:“一见须白心好惨,点点珠泪洒胸前。冤仇未报容颜变,一事无成两鬓斑……”伍子胥无可告诉的心中冤仇,困居昭关一筹莫展的苦闷,双亲遭杀害引起的内心惨痛,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化为一腔悲愤,在这三段唱中宣泄出来。这种危难之际所迸发的真情,怎能使人不感动、不震撼呢?
京剧能够表现这样强烈、复杂的内在感情,恐怕由于它是一种虚拟性、程式化、写意型的表演体系,它可以让演员自由自在地表露自己的内心衷曲。而话剧是写实的,就往往难臻此境。当话剧演员站在台上使用内心独白时,我总感到别扭,不自然。例如,改编的《家》,觉新在新婚时虽然用诗一般的语言来吐露内心隐秘,但我仍有这样的不满足感。
顺便说说,我还看过其他京剧演员演的《伍子胥》。当演到渔父将伍子胥渡过大江,知道伍子胥怕他泄露真相,就投江自尽这一场戏时,竟把情节改作渔父是假装投江,暗地里却悄悄潜水游走了。我不知道这改动是为了什么?伍子胥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重然诺轻生死的侠义气慨,正如莎士比亚剧中所常常提及的罗马人有一种壮烈精神一样。
春秋时,侠士情愿为义而捐躯,荆轲、专诸皆此类人物,而渔父和《赵氏孤儿》中的,也显示了那个时代的侠义风骨。不谙此理,任意篡改原剧,那真是非愚即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