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靠海起家的城市,像威尼斯和纽约。每次去美术馆,也是在海景部分驻足最久,尤其是透纳。透纳是英国人。都说英国人不擅长绘画,但一个委琐土气的小个子透纳却是例外。他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透纳的设色笔触都像写意,不但预示了法国的印象派,即使在晚近的抽象表现主义那里,也能看到他的影子,比如德库宁和琼米奇尔——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那位漂亮的前妻。不像法国人,透纳的海景没有对戏剧化场面的拘泥,如席里柯的《梅杜莎之筏》;也不同于后来的印象派,把海当做静观的对象。他的海洋既是战争和贸易(包括奴隶贸易)的舞台,也是生产活动的对象。1845年,他完成了巨幅油画《捕鲸船》,画面海天一色,水手们驾着小艇,在惊涛骇浪中围猎一头长须鲸。这是透纳最为惊心动魄的作品。
今天,捕鲸受到国际社会谴责,除了日本和挪威,没有谁敢从事这项血腥的行业。然而,历史上,捕鲸业却是西方文明的润滑剂。鲸类的脂肪是润滑油、蜡烛、肥皂和香水的基本原料。想想那些焚膏继晷写成的乐谱、论文还有科学算式吧。可以说近代知识的海洋里,游满了鲸鱼们怨愤的鬼魂。
1851年,透纳在伦敦去世。同一年,美国作家麦尔维尔出版了海上历险小说《白鲸记》。那部百科全书式巨著,详尽描述了当时捕鲸业的种种细节。麦尔维尔少年时曾航行到英国,了解到透纳的作品。书中有一章叫“鲸之白”,看起来就像作者用文字向透纳致敬。
1841年1月,麦尔维尔登上一艘驶往太平洋作业的捕鲸船;翌年,他跳槽到另一条船,其间停靠过塔希堤岛和檀香山。三年出生入死的水手生涯,给了他太多的故事。1844年,他返回美国专事写作。但他不知道,与他同时,太平洋的风浪中另有一艘捕鲸船,上面的一个水手也将载入史册。那是一个日本人。
也是1841年1月,在日本东南的土佐国(今高知县),一个叫中浜的渔村,有个叫万次郎的14岁男孩,跟着几个大人出了海。船上装了三天的柴米和淡水。正当他们准备满载而归,一场风暴把他们吹到距本岛近300海里的鸟岛。船被巨石撞碎,人相互扶持攀上礁盘。他们饥寒交迫,与世隔绝;而且,即使获救,也已无家可归。幕府时代,日本实行海禁,任何人驶出“日出之国”沿海范围,便被视为受到番邦毒化,一旦回国,则严惩不贷。五个月后,他们得救了。搭救他们的是美国捕鲸船“约翰霍兰德”号。船长威特菲尔德注意到万次郎的好奇心,于是教他读海图和驾船技术,还给他取了个洋名:约翰。
但威特菲尔德不能送他回日本。1837年,一条美国船曾在江户(今东京)水域遭到幕府军攻击。尽管那里有他的母亲、妹妹和弟弟要靠他养活,他不能冒这个险。年底,在捕获19头鲸鱼后,“约翰霍兰德”号驶向夏威夷卸货,其他日本人留在檀香山谋生,只有万次郎决心追随船长做一个水手。威特菲尔德没有家室儿女,便把这个日本男孩当成儿子,带回了新英格兰老家。
一个日本人破天荒地跑到美国,学英语,像武士一样骑马,还考进了航海学校。1846年,他登上捕鲸船“福兰克林”号,南下绕过好望角,穿越印度洋到达南太平洋。经过一番曲折,他成了大副。三年后返回母港,他已经赚到350美元,这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返回美国后,万次郎又去加州淘金,赚到600美元。之后,他在夏威夷找到一艘开往上海的船,船长同意把他的小船拖曳到日本海岸,之后由他自生自灭。两个月后,他在冲绳登陆后被捕。他那些关于美国的口供,居然引起了上层的兴趣。万次郎说,美国君主不能世袭,他们是民众选举的德能兼备之士;开埠通商将同时有利于两国。
半年后万次郎获释回乡。他成了当地的名人,他把村名中浜选作自己的姓氏。次年,佩里准将率美国舰队轰开日本门户,中浜万次郎作为国内惟一通晓英语的人,参与了对美谈判,每每以一己之计智,斡旋双方,促成和局。“美日和平友好条约”签署后,他随日本使团派驻纽约。后来他离开外交界,成为日本最早的英语教授,并把现代捕鲸和采矿技术介绍到日本,还把美国的火车、轮船和电报等事物绘制成图。其中一张捕鲸图,简直就像《白鲸记》的插页。
然而,这个最早进入西方并影响过日本命运的人,从没发表过东方文明如何如何、西方文明如何如何的皇皇大论。■
作者为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