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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书评

王元化
2005年10月31日 10:51

     复旦同学来读书,读的是《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书是我年轻时最爱读的,并且不知读过多少遍。这次重读,和以前最后一次读它时,相距有四十多年了。
     目前我的感受和从前不同的是,我不再把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做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神明,因为我不再有年轻时的那种狂热的激情了。我十分服膺莎士比亚说的:上帝造人,先让他有了缺点才成为人。人的认识、人的理性力量,不是无所不能的,而是有限的。克利斯朵夫也是有缺陷的。
     过去我爱读的是这部书的第四卷“反抗”和第五卷“节场”。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想要去涤除艺术界多年积存的油垢,向那批用艺术以外的手段去骗取金钱、地位和名誉的文士进行挑战,那时我是多么倾倒于克利斯朵夫啊!我觉得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成了批评的正义和艺术的真理。
     可是,这次重读,我发现,他的批评并不总是对的,有时他做过头了,把值得肯定的作品和值得尊敬的前辈也一概践踏在脚下。我想罗曼罗兰只是把这种反潮流、反传统的极端态度,当做青年艺术家在精神发展历程中的一个时段。虽然罗兰是含着同情的理解去写这样一段精神历史,但并不意味着他要我们都去学他。罗兰在他的剧作《群狼》和《爱与死的搏斗》中,都明确表达了他并不赞成狂热、激进和偏激的观点。
     这次重读,我发现罗兰用了一种特殊笔法来写这部书。有些地方我不太喜欢,因为太理论化了。虽然这些叙述体现了作者生活感受的特点,并显示了作者的内在胸怀。
     例如,当克利斯朵夫找到一个真正的朋友奥里维以后,奥里维像维吉尔引领但丁游地狱一样,向他步步深入地去揭示法兰西社会的潜在的深层。过去克利斯朵夫所见到的法兰西,只是那些浮在表面的泡沫,而没有见到真正的法兰西精神。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两人在这方面的对话,虽然饱含着深邃的哲理,对我们不能说没有启发,但读来却让我们感到冗长沉闷。这不是文学的形象语言,而是哲理的逻辑语言,我们读但丁的《地狱篇》就没有这种感觉。
     重读时,我又发现,从前已经感到但没有进一步去体会的这部书写法的另一特点,就是它像一首宏伟、深厚、具有复杂内容的交响乐。我相信罗兰是个很博学的人,尤其擅长音乐。我读《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书,总感觉到有一种节奏感、音乐感在跃动。时如款款流水,时如汹涌激流,极富于变化,引发出人的各种复杂感受。
     比如在“反抗”这卷中,少年克利斯朵夫自从被愤怒的大公爵从宫廷乐师的位子上斥退后,我们感到书中的一切都显得骚动、杂乱,有如发出了兵器的相击声,像一场逼人而来的暴风骤雨。可是急转直下,突然出现了平和恬静、春光明媚、草木青葱、众鸟欢鸣的田园风光,使人感到安详、轻松、平静。这就是克利斯朵夫终于抛弃了一切烦恼,找到了一位敬重他、深爱他的音乐,而从未见过面的苏兹老人。这难道不像在有冲击力的快板之后出现的慢板吗?不知谙熟音乐的罗兰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做了这样的结构安排。
     另外,这次重读,我最喜欢的是第六卷“安多纳德”。这一卷似乎是游离在全书之外、可以独立存在的一卷。安多纳德这个人物在前两卷就反复出现过了。这种写法也像交响乐的写法。一位教音乐的友人告诉我,这称之为“主题的再现”。
     安多纳德在上一卷和克利斯朵夫在剧场偶然相遇,接着就消失了。第二次再见,是驶往相反方向的两列火车的车厢窗口,他们认出了,但是来不及相互招呼一下,火车就开走了。过了很久,第三次再见,是在喧嚣、嘈杂的巴黎大街上。他们又偶然见到了,都挣扎着企图走向对方,但被车马人流冲散了,像两个流浪星球似地接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这样的主题出现了三次之后,紧接着,书的第六卷就是“安多纳德”。我读到这一卷所感到的女性美、人性美、人间的爱,是我在前两次读这书时很少感到的。
     《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书在中国青年中曾发生巨大影响,可是,也遭到过蛮横无理的批判。长期以来我们把人性、人道主义当做反动的东西加以唾弃。这部书中描写人性和人道主义伟大的篇章,如“安多纳德”及其他关于爱情、友谊、亲情的章节,都被指为资产阶级腐朽感情。记得何其芳曾这样批评过,后来在六十年代他改正了,承认这些都是好的,但却遭到姚文元的批判,使用的竟是与他过去同样的语言,指斥这部书里所描述的无非是爱情、友谊、亲情,而这些只不过是资产阶级货色。这一段历史我至今还记得。■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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