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要触到霉头,才肯承认命运的力量;反之,则一切归功于自己。我们中国人就不这样。自从汤武革命,我们的祖先就赞美斗争的胜利者上应天命;造反还没成事的,为了名正言顺,也要祭起“替天行道”的旗号。这说明我们一贯重视谦虚谨慎的美德,虽然荀子的“人定胜天”,也是一个深入人心的口号。
于是在权威面前,我们非把脑袋磕到散了黄才肯完事。因为历史理性和道义的正当性在我们这里,实现了高度完美的统一;对奉天承运者的评价,就算再不济,也是顺应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至于那些在“天择”面前竞标失败的,我们就不大客气——他们因大逆不道而遭天弃。有人一时得逞,如黄巢之流,即便在帝国首都开创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大好局面,也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除了小说人物宋江和当年的写作班子,没见有谁正面评价过此人。
当年的写作集体里,还有不少是理科出身。他们编写过不少材料,宣传技术革新和科学主义。记得有一本小册子叫《恐龙》,学校老师还组织我们去自然博物馆学习过。我们被告知,恐龙是一种蠢笨的冷血爬虫,有些体型庞大,就像当时的美苏两霸,后来被代表先进发展方向的哺乳动物所淘汰。我们对自然界的看法,带有发展主义的价值取向:一个种群消灭了,一个种群胜利了,这就是十几亿年的生物进化史。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相当一部分恐龙是恒温动物,脑量十分可观,和鸟类有直接的亲缘关系。早在19世纪,恐龙教开山鼻祖理查欧文,就怀疑禽龙的心脏拥有四腔结构。
卡尔维诺在小说《宇宙连环画》里,写过一头大灭绝后幸存的恐龙。它混入一群新兴动物,成了饱受冷眼的怪物和受气包。那些历史的宠儿一代复一代地讲述反恐龙战斗故事,好像他们从来就是战无不胜的优良物种。卡尔维诺本人生于古巴,后来随父亲(一个地质学家)回到祖国意大利,由此对主流社会产生疏离感,也未可知。
1980年,美国地质学家阿尔瓦雷兹在意大利古比奥山区做野外勘察。那个地方距圣-芳济的家乡阿西西不远。他在峭壁间发现一处K-T界线的岩层。所谓“K(来自德语Kreidezeit)-T(来自英语Tertiary)界线”处于6500万年前,即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和第三纪之间。当时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物种消失,其中恐龙的灭绝,是自然史上最大的谜团之一。恐龙是生命出现以来最成功的动物种群之一,他们的强大王朝在衰落之前骤然毁灭,令很多人唏嘘之余,百思不得其解。
阿尔瓦雷兹发现,K-T岩层中的金属铱含量超过地表平均值数百倍。随后,其他科学家在世界各地均发现该地层铱含量超标。这一元素在地壳中含量稀少,大多来自陨落地面的陨石、彗星和小行星等。他提出一项假说:6500万年前,一个直径超过40公里的外星体曾撞击地球。根据推想,这一飞来横祸引发了毁灭性的地震、飓风、海啸,以及全球性火灾;遮天蔽日的尘埃悬浮在大气外层,持续数月的黑暗和严寒中止了植物光合作用,大气中的氧含量骤降约三分之一;撞击瞬间形成的高温高压使大量岩石分解,其中的酸性物质又形成酸雨。总之,地球上凄惨万状,就如经历了一场全面核战争。
这场灾难使古生物界重新洗牌。恐龙的退出,对哺乳动物的发展来说,是亿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这个出现于泥炭纪的弱小种群始终处于生存舞台的边缘,在强大的恐龙面前,从未显示出竞争优势。当时的哺乳动物大多以昆虫及软体动物为食,后者依赖的养料,又往往来自土壤中的腐殖质。这份寒酸的食谱,让那些毛茸茸的惊慌小兽摆脱了对以绿色植物为基础的食物链的依赖。这是危难中的一线生机。它们以后作为新生代动物界的高端,继承了恐龙荤素分工的食性。但这是后话。
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次生物史上意义重大的兴亡更替中,起决定作用的并非“强者胜出”的达尔文主义逻辑,尽管有些人拒不承认某种不可抗力。那个东西我们叫做“天意”。当年忧天的杞人,没准就是有K-T记忆的“龙种”。
在人类也已灭绝的未来,一伙外星人登陆地球。他们找到莱特兄弟的“飞行者”号复制模型,后来又陆续发现残存的“施图卡”攻击机和F-22“猛龙”战斗机,研究一番之后说:飞机是一个努力进化的物种,不到一个世纪,喷气式的新型号便逐步淘汰了活塞式的旧品种。那时我们的在天之灵,听了会笑破肚皮。■
作者为作家、评论家,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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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卫:天命:恐龙族的骤然毁灭
2006年05月01日 00:00
版面编辑:运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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